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金属灼烧后的刺鼻气味。那两架被暴力摧毁的自动化机枪残骸兀自冒着缕缕青烟,扭曲的枪管和碎裂的支架无声诉说着方才电光火石间的致命袭击。
昂热站在废墟之间,西装依旧笔挺,与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但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是平日的绅士从容,而是沉淀着冰冷的风暴。他的视线从机枪残骸上移开,落在几步之外那个穿着黑色牧师袍的身影上——艾伦·威尔逊,此刻正微微垂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副悲天悯人的虔诚姿态。
“你早就知道?”昂热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人用这种下作手段伏击他,他并不十分意外,漫长的人生中他经历过太多。真正让他动怒的,是这东西差点害死他的学生。犬山贺那孩子,刚才竟想用身体替他挡子弹……一想到这个,他胸腔里的怒火就几乎要冲破理智。
艾伦·威尔逊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受感召般的肃穆。“是主的指引,让我今日途经此地,昂热校长。”他的声音温和而充满确信,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主的指引?昂热在心底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英国深层官僚的本性,那些藏在十字架和圣经背后的,是精密的算计、冷酷的利益和浸透在血脉里的权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试图剥开那层虚伪的牧师长袍。
但他还是压着性子,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问道:“那么,你那位‘主’的下一步指引是什么?能不能找到那个想害死我学生的混蛋?”他特意加重了“我学生”三个字,如同龙在宣示逆鳞。
艾伦的脸上浮现出更深的悲悯,他轻轻划了个十字,动作优雅标准。“当然,尊敬的昂热校长,”他的语气笃定,“请您相信,那位混蛋会遭报应的。”
“哼,”昂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嘴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紧紧盯着艾伦,“报应?”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这种充满……宿命论和天道循环色彩的词,很难想象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威尔逊。”
他微微前倾身体,虽已是老人,但那瞬间散发出的压迫感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我认识的你,只相信文件和档案,相信‘必要之恶’,相信藏在阴影里的交易。什么时候,开始把希望寄托于……‘报应’了?”
艾伦·威尔逊面对昂热那毫不掩饰的讥讽,脸上的悲悯神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已料到会遭遇这样的质疑。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温和而包容,却更显其深不可测。
“校长阁下,您误解了。”他缓声道,指尖摩挲着胸前冰冷的十字架吊坠,“我从来都是信奉上帝的,从未改变。只是我比许多人都更明白一个道理:主的恩赐如同阳光雨露,普照大地,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躺在原地,指望杂草会自动枯萎,良种会自动丰收。”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昂热锐利的审视:“有时,园丁也需要亲手拔除莠草,为主想要的花园扫清障碍。这并非背离信仰,而是践行信仰的一种方式。”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自我合理化的坚定,仿佛他口中那带着血腥气的“拔除”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看着他这副样子,昂热仿佛看到了中世纪那些一手持剑、一手举着十字架的骑士,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发动“圣战”的十字军——以神之名,行杀戮之事。但剥开这层宗教的外衣,内核依旧是那该死的、精于算计的深层官僚。他对艾伦这套说辞不置可否,也懒得再与他进行神学或哲学上的辩论。
他的注意力早已转移。目光越过艾伦,落在了不远处正被几位义女小心翼翼清理手臂上擦伤的犬山贺身上。只是皮外伤,但看到年轻人因自己而涉险,昂热心头那股无名火依旧在灼烧。
犬山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凝滞的气氛,尤其是那个牧师打扮的艾伦·威尔逊似乎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眉头紧蹙,忍着疼痛,强行支撑着站了起来,不顾义女们担忧的低呼,步履有些蹒跚却坚定地走到了昂热身边。
“老师。”犬山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了艾伦可能投来的视线,凑到昂热耳边。
昂热配合地微微俯身。
犬山贺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用几乎只有气流才能传达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在日本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去找……那个男人,他还活着,他知道一切。”
昂热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震惊。只是微微点头,轻轻拍了拍犬山贺未受伤的肩膀,是一个无声的安抚和“我知道了”的示意。他看着依旧杵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意思的艾伦·威尔逊,眉宇间的不耐烦几乎要凝成实质。他冷冷开口,驱赶的意味毫不掩饰:“威尔逊,你的‘主’的指引既然已经传达完毕,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艾伦闻言,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慵懒的微笑。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双手抓住牧师袍的领口,向两边一分,利落地将这件黑色的外袍脱了下来,随手搭在臂弯。
袍子之下,赫然是一身剪裁得体、面料考究的经典英国公务员装扮——灰色的三件套西装,熨帖的白衬衫,一丝不苟的领带,与他刚才的宗教使者形象判若两人。他仿佛卸下了一个角色的戏服,瞬间变回了那个在唐宁街和白厅走廊里游刃有余的深层官僚。
“昂热校长,关于这一点,”他微微颔首,用那种惯常的、带着点迂回腔调的官方式语气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先前关于‘指引’的部分,可以视为一个……呃,独立的议程项。而现在这项议程已经圆满结束。”
他转而面向犬山贺,笑容不变,话语却开始绕起圈子:“至于我本人为何仍在现场,这涉及到一些后续的、非官方的考量。犬山先生,在不影响您处理当前……嗯,‘突发状况’的前提下,我是否可以冒昧地咨询一下,贵俱乐部,‘玉藻前’,预计何时能够恢复正常运营?我个人对此类具有独特文化底蕴的场所抱有相当的兴趣,原则上很希望能有机会亲身体验。”
他稍稍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继续用那种令人昏昏欲绕的腔调说道:“此外,如果流程上允许,并且不涉及任何……呃,商业机密或不适当的范畴,我对于犬山家旗下相关联的一些文化创意产业,特别是那些动态影像记录的工作室,它们的运作模式也颇有了解的兴趣。不知是否有合适的渠道,可以安排一次初步的、非正式的观摩学习?这纯粹是基于个人对文化产业多样性的欣赏……”
“艾伦!”昂热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只看艾伦眼神的变化和提起的话题,昂热就知道这家伙那深入骨髓的享乐主义本性又发作了,转头就开始惦记着风月场所。
昂热本不想再搭理他,但眼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开始骚扰自己那刚经历惊魂、身上还带着伤的学生(尽管犬山贺也已不再年轻,但在昂热眼中,他依然是需要庇护的后辈)
“你的‘咨询’和‘观摩’请求,原则上被驳回了。”昂热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艾伦的官腔扔了回去,语气却冰冷如铁,“现在是非讨论时间。你,跟我离开。这里需要空间进行善后工作,而伤员,”他看了一眼犬山贺,“需要休息,而不是应付无休止的‘流程咨询’。”
说罢,他拽着艾伦,无视对方脸上那略显错愕但迅速恢复成公式化微笑的表情,,强行将他拖离了这片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