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臻看着方舟沉默的脸,反倒是意料之中,声音沉了下来“所以,我打你,把你打成这样,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下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不是吗?”
方舟擡起眼,眸子里有从未出现过的绝望,声音却是镇定稳笃的认真,“我刚回来景家的时候,哥就对我说过。打我,并不是为了让我怕。”
“我承认,我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景臻深吸一口气的样子很坦然,“大哥一直对我说,对亲近的人挑剔苛责是本能,但是克服本能,对亲近的人保持绝对冷静,是深到骨子里的教养。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做不到。”
方舟却是毫不犹豫地全盘否定了景臻的说辞,“越亲近的人,越做不到绝对冷静!为什么你总有那么多大道理却连遵循自然规律和常识的勇气都没有。”
景臻的心里塞塞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这个弟弟了解到骨子里,没想到也有一天,方舟也能一语中的地道出他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景臻的笑意里竟是带着几分被戳穿似得抱歉,在手术室门口那两巴掌确实打重了,擡手想要摸一下那若隐若现的肿痕,手指竟然不受控制似得抖着,“再生气,也不能两巴掌打得全院上下人尽皆知,哥道歉。”
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景臻早就不是那个方舟一句赌气话就能摔箱子赶人走的哥哥了,再原则性的问题,都能沉下心来循循善诱。
生气也好,愤怒也罢,纵使是失望了,景臻也不至于像那天那样当着所有人面两下不留情的巴掌,扔回家又没个数地一声不吭地打,能让这个历练了那多年早已淡泊宁静的景家二公子这般失态的,——是惊惶,是深到骨髓里的恐慌,是好似将人抽筋剥皮了的惧怕与绝望。
景臻,是怕了。
方舟见不得景臻这般带着疏离的笑容和话语,伸手顺势将景臻的手摁在自己脸上,大口喘着气却一定要将声音稳住,“出手术室看见您站那儿的那一瞬间,当时就想,您如果要在医院对我动家法的话,那天清创室当班的刚好是我的得意弟子。我没有想过要逃,甚至根本不介意别人知道自己挨打,因为我知道,是我伤了您的心。”
“你不知道。”景臻抽了手,偏过头蹙眉——何止是伤心。
“哥,您也不知道。”方舟毫不犹豫地将坚定的目光甩在景臻脸上,眼底的火星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到底的深邃,他轻轻摇了摇头,“您不知道,当我转头看到黑压压的枪口的时候,我脑海里闪过的,是我第一次到景家的那天,哥勾着我的肩膀缓解气氛的样子,是我一声一声喊你景老师的时候,你眼底刻意压制的失落和伪装起来的不在乎。我想到了哥挥着戒尺严肃顶真的模样,想到了您嘲笑我不禁打却满眸子心疼的神情,想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发完言后您在全校面前揉着我的头把我介绍给大家的样子。我背对枪眼,为了掩饰慌张俯下身听肺音,入耳的却都是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恨恨地叫我方小舟的声音。这十年来,我最亲近的人是您,最依赖的人是您,甚至连妈的笑容都淡得看不太清了,唯独您开颜而笑或者蹙眉凝思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刻在我每一个脑细胞上面那样清晰。我害怕,而且,很害怕。可是,那一刻,我不仅仅是一个守着道德底线的医生,还是——”方舟低头抿着唇,又擡头,眼里像是带着光芒,“我虽然不姓景,但我要所有人知道,我是景至和景臻的弟弟,我配得上这个姓氏。”
方舟停顿了,他看到景臻的眼眶里的氤氲,“哥,我做错事了,能坦然地认打认罚,也不介意低声下气恳求原谅,更学会了在我能力范围内承担责任。我现在站在这里说这些,就是要告诉您,您的方小舟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在您要一把将我推开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放不下骄傲而撒气夺门而出。但这都不代表,我不会难过。”
不知道是说得太激动还是确实体力不支,方舟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两条腿虚虚地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胸口一起一伏地为脆弱不堪的心脏输送着氧气。
景臻已经无法再逼着自己将目光停留在这个纤薄脆弱的身子上,他的心像是被人捏在手里好好蹂躏了一番似得,感觉不到痛,却知道已经纷纷碎碎了。眼前的人,不管是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都能轻易将他自以为经过洗练而内敛稳笃的心态,搅出波涛汹涌来。
景臻没有办法骗自己,从方舟一身疲惫地从手术室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想要冲上去抱住他,狠狠把他摁在自己胸口,来填补那一刻的害怕与绝望。这几天他顶着青紫的膝盖,拖着僵麻的双腿,一个人跪在景至书房里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强掩心疼这么多年做个训诫者,方舟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全盘否定了他十年来的教诫,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护他周全的能力。
今天他看着眼前的方舟,景臻才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
教育的成果,本就不是能用尺子刻度衡量出来的。方舟已经学会了在挫折与失败中,培养正向的能量,在无法预测的意外与惊喜中,了知人生的无常和喜乐,在凌乱琐碎平淡世俗的生活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思想观点和价值体系。
对于方舟,景臻很满意。
景臻伸手拨了一下他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小心翼翼,“还要哥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