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最是了解父亲。
三人都深知,他们的父皇,那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铁血帝王,对于大哥朱标倾注了何等深厚的情感与期望。
那是他亲自教导,悉心培养了几十年的皇位继承人。
是大明未来的皇帝。
是整个帝国的基石。
现在,这块基石,就这么突然地碎裂了。
老头子会疯的!
这个念头,在三位王爷的脑海中反复回响,让他们背脊发凉。
谁也不想要去面对一个因为丧子而陷入疯狂的老朱。
那种场面,仅仅是想象一下,都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继承人的雄狮,会用最残忍的方式,为幼狮扫清未来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哪怕那些障碍,是他的亲生儿子。
所以三王迟迟没有入京。
他们在各自的封地,秦地、晋地、燕地,三双眼睛隔着千山万水,却同时投向了应天府这片风暴的中心。
他们在观望,在等待。
等待着父皇的态度,等待着朝堂的流变,等待着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秦王朱樉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
他终究是诸王之长,性情也最为悍勇。在确认应天府并未掀起他预想中的血雨腥风之后,他动了。秦王的仪仗浩浩荡荡,自西安府一路东进,没有丝毫遮掩,那份张扬,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朱樉的入京,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也荡开了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他安然无恙。
这个消息,比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得更快。
远在北平的朱棣,几乎是在接到父皇传召的第一时间便整顿了行装。燕王的车驾星夜兼程,卷起的烟尘直冲天际,一副心急如焚、忠孝两全的模样。
然而,行至半途,这支疾行的队伍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燕王“病”了。
病得恰到好处,病得意味深长。
车队驻扎在驿站,从北平带来的名医进进出出,熬煮的药味弥漫数里,可燕王真正的眼睛,却早已穿透了车厢的帷幕,死死盯着南方的风吹草动。
直到秦王安然入京的消息传来,他的“病”才霍然痊愈。
他抓住时机,为日后成功奠定基础。
晋王朱棡反应不同,他不急。
晋王收到朱樉在京中站稳的消息后才启程。他未急行军,队伍行进不快,不似奉召,更像巡游。
他如此行事,源于他对局势的判断。
他清楚自己的定位与盟友。
........
近日,朱樉府邸。
一份密报送到秦王手中,他展开信纸,笑了。
“好,好啊!”
他连连击掌。
晋王朱棡即将入京。
这个消息让秦王朱樉松了口气。
同时,这个消息也送到朱煐的案头。
他坐在应天府衙的书房内,指尖敲击桌面。光从窗外照入,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听到下属禀报,他敲击桌面的指尖停住。
四周安静。
朱煐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态变化。烦躁消失,他转为专注,像发现了猎物的猎人。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晋王朱棡。
这个名字让他想到了未来。
朱棡与朱樉是一母同胞,在朝堂上立场一致。两人自小亲近,就藩后互为犄角,联盟在藩王中稳固。
也就是说,晋王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已确定。
他会和朱棣站在对立面。
这个判断让朱煐有了方向。
一个谋划在他心中形成。
这段时间,朱煐感到,直接针对朱棣困难。
燕王比他想象中难对付。
朱棣的脾气不像常人。
其隐忍与手段,像老朱。
这个发现让朱煐觉得事情难办。
他记得,朱棣入京第一天,自己动用权柄,寻个由头,将燕王关进应天府衙大牢。那是个下马威,也是挑衅。
朱煐以为,朱棣会暴怒、失态,或显露恨意。
但他没有。
牢房里,朱棣穿着囚服,盘膝而坐。他没有咆哮,没有质问,脸上也看不出屈辱。
朱煐走进牢房时,朱棣抬起眼。他看着朱煐,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审视。
那一刻,朱煐感觉自己不是审讯者,而是被审视的一方。
朱棣没有表现出恨意。
这种城府与定力,令人心惊。
恨意会燃尽。但朱棣的情绪藏得深,不知何时会爆发,吞噬他人。
这点,像老朱。
那对父子都不易对付。
这让朱煐感到事情难办。
天命任务,始终印在他脑中。
轮回九世,每一世,都必须“为家国天下而被君主所杀”。
这宿命听来荒诞,却是他挣脱轮回的方法。要达成目标,选择“君主”很重要。
朱棣,未来的皇帝。选择他,意义重大。
他就是朱煐在这大明朝的终极目标。
穿越到大明已经是他的第九世,也是最后一世。
他没有再试一次的机会。
眼下是老朱的洪武朝末期,紧接着便是朱允炆的建文时期,再之后,就是朱棣的永乐时期。
这三个时期,是他仅剩的舞台。
以他这具身体的寿命来算,正常情况下,他能亲身经历的,也只有这三个时代。
时间,对他来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珍贵到了极致。
朱煐的脑海中,一条清晰的脉络已然成型。
求死。
而且必须是死在君王之手。
换而言之,他的生命终点,只能由三个人来画上句号——老朱、朱允炆,或是朱棣。
这个目标,听起来荒唐又简单,可真正执行起来,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充满了变数。
朱煐端坐,指尖在桌面上划过。
变数在龙椅上。
洪武大帝,朱元璋。
史书记载他屠戮功臣。但在自己面前,朱元璋的脾气不像史书所写。
无论他如何试探,言语如何冒犯,朱元璋总是说“咱信你”、“咱懂你”。这份纵容,让他求死无门。
这算什么事?
深夜,他反思,将一切归咎于《明史》。
清廷修史,抹黑前朝。或许是史官在朱元璋的性情上,做了手脚。
结果,能赐他一死的君王,在他面前,像个老翁。
他面对朱元璋的笑脸,心中只觉荒唐。
求死之路,第一步就已堵死。
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
朱元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位大明开国之君,时日无多。
指望他对自已动杀心,这条路走不通。
下一个是朱允炆。
可朱允炆在位时间不长。在靖难那场风暴中,能否被他下令处死,尚未可知。
变数太多。
朱煐的视线下移,思绪锁定在一个名字上。
朱棣。
燕王朱棣,日后的永乐皇帝。
这个藩王,才是他计划的终结者。
将希望押在朱棣身上,就必须布局。
针对他,不死不休。
朱煐的指尖停下。
他抬眼看向秦王朱樉。
朱樉擅长引人仇视,性格如此。
可单凭他一个,不够。
朱樉的手段心智,比不上在边境磨砺过的朱棣。
送上去,就是给朱棣送人头。
必须加码。
一个名字跃入朱煐的脑海。
晋王,朱棡。
朱家的三子,一个史书上被低估的人。
若将朱棡也拉入针对朱棣的阵营........
局面就会改变。
朱樉负责冲锋,吸引火力,把水搅浑。
朱棡则在后方出谋划策,布下陷阱。
一个主攻,一个主智。
二对一。
这才是朱煐想要的局面。
在这个组合里,自己只需在某个时刻拨动天平,就能让朱棣的怒火烧起来,让他吃亏。
如此,等到朱棣君临天下,清算旧账时,自己这个幕后之人,必在被杀之列。
计划在朱煐心中成形。
他嘴角上扬,看向朱樉。
“我与王爷是何等关系。”
“既然王爷亲自开口,晋王殿下的名额,没有问题。”
朱樉闻言,笑了起来,脸上的肉挤在一起。
“哈哈哈,中兴侯会说话!”
他一拍大腿。
“真给本王面子!”
朱樉身体前倾,凑近了些。
“那本王就替老三,先多谢朱御史了!”
一声“朱御史”,拉近了两人的身份。
朱煐点头,顺势问。
“只是不知,晋王殿下何时入京?”
事情办成,朱樉没有多想,一挥手。
“本王也是刚收到老三的信。”
他伸出手指比划,计算路程和时间。
“按信上写的日子估算........他入京,应该就是这几日。”
朱樉眯起眼睛。
“三日内,该到了。”
他给出了时间。
话音落下,朱煐的瞳孔一缩。
他眼中闪过光。
这个消息,他未曾料到。
三日内?
他唇角扬起,手指在桌案上敲击,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时间正好。
是上天在帮他。
朱棡。
他的三哥。
一个能为他分担朱棣火力的帮手。
这个帮手,来得是时候。
他想起朱棡的脸。
朱棡自幼便和朱樉亲近,与朱棣不和。
这份矛盾无需挑拨,如同一座火山。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点燃引线。
他天生就会拉仇恨,这是旁人没有的优势。
他必须将这个优势用到极致。
........
一夜无话。
翌日。
天边现出灰白,晨雾笼罩着京城。
城门在吱嘎声中开启,守城兵卒打着哈欠。
朱棡比朱樉预料的早了一天入京。
城门刚开,一列仪仗就出现在官道尽头。
黑旗在风中作响,旗上一个“晋”字。
没有快马传报,也没有人喧哗。
晋王的仪仗就这样出现。
只是第二天,朱棡的车驾已驶入京城。
车轮碾过带露的石板路,发出“咯噔”声,在街道上回响。
刚支起摊子的小贩都停下活计,伸长脖子张望。
他入京的方式和朱棣不同。
朱棣当街纵马疾驰,是为表演。
他要向老朱展示自己的“急”,用这种姿态掩盖奉诏未归的原因。
他想用路上耽搁的过错,顶掉抗旨的罪名。
朱棡不屑这种算计。
他的做法更直接。
仪仗按藩王规制入城,速度平稳。
车驾未作停留,穿过京城,直奔皇宫。
没有拖沓。
入宫后,他没回住所,立刻就走向御书房。
他要直接面对皇帝的怒火。
他如此行事,反倒让人说不出错处。
御书房。
老朱刚下早朝,已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章。
案头烛火熄,光与窗外天光交织,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阴影。
朱棡站在书房中央。
他脱下常服,换上青色朝服,头戴乌纱。
他就那样站着,等待父皇发落。
他垂手站着,放轻呼吸,怕声响打破寂静,引来风暴。
老朱什么也没说。
皇帝的目光没离开过奏章。
他一封封地看,一笔笔地批。
朱笔时停时走,天下事仿佛都在笔下。
他就这么晾着儿子。
用沉默施加着帝王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压得人胸口发闷。
时间流逝得慢,每一息都像煎熬。
空间里,只有朱笔划过奏章的“沙沙”声。
一下,又一下。
那声音像钟摆一样,敲在朱棡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