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前绕到背后,从肩膀爬上脑袋,最后“登顶”,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我厉害吧!快夸我!快夸我!”的胜利姿态。
梅时雨目不转睛盯着那只布娃娃。
慢慢收回被打疼的手,紧握成拳。
他也知道指着人很不礼貌,但他太惊讶了,不自觉地就把手抬了起来……
对不起,他反思。
如果青霜剑在的话,他还需要用手?!他只会更不礼貌!
可恨他的剑落到了别人手里!
这不应该!青霜是他的本命神兵,怎么可能不受他召唤呢?!
孰料,云霏烟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剑,竟将其一折两段,扔在地上。
幽幽道:“梦境之中,一切由我主导,梦境之外,你已经睡着了。你能看到所有东西,都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譬如这把剑,一缕虚无缥缈的意象而已,你用它可杀不了我。”
梅时雨:你说得对,但除了那只在你头顶旋转跳跃不停歇的娃娃。
云霏烟像是一点也看不到它的样子!
听凭它跳在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
梅时雨别开脸,拳头抵在唇边,清咳了几下。
强忍着才没有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云霏烟提高警惕:“你那是什么表情?”
“……什么时候?”梅时雨转移话题:“我是从什么时候进入梦魇的?”
“当你从奈何桥上下来的时候。”
这么早?!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梦?!
梅时雨心说:魇女最擅长的,就是精神攻击。可我身在梦中,在她的主场,法力被压制,若她突然发起袭击,我岂不是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精神一旦遭受重创,醒来变成傻子可怎么办?
变痴傻了,回不了道玄宗,太极殿也待不下,他还能去哪里呢?难不成流落街头,自生自灭……这是不是太惨了点?如果师尊还在的话,一定会上街把他捡走,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可师尊已经不在了,他还能被谁捡走呢?李停云吗?
梅时雨被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
“想明白了?”云霏烟笑意盈盈。
越笑越阴。
出手就是一击!
梅时雨却站着不动。
胖乎乎的小人偶闪现在他身前,替他挡了这一击,以及接下来的很多记攻击。
云霏烟连出几招,竟是一点没能近他的身,每一掌都像打在棉花上!
微微敛眸:“黑白无常的解梦偶?!”
梅时雨把话还给她:“你也想明白了?”
她果然看不到这只“小人”!
云霏烟轻哼一声:“那又怎样,一只破布娃娃而已,只能守不能攻,最多保你不受伤,想要破开梦境,把你拉回现实,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解梦偶绕她周身溜达几圈,重新跳上她的颅顶,一屁股坐下,静默地撑着脑袋,作沉思状,仿佛也无可奈何,暂时还找不到突破口。
梅时雨思索,许是魇女赖在他梦中不走的缘故,人偶“破梦”之技可发挥的空间有限。
说来也怪,魇女为什么要一直待在他的梦里吗?难道她一走,梦境就会崩塌?她道行这么浅吗?显然不会是这样的。
云霏烟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他的意识封锁在梦中,这么强的精神力,还怕不能让人永远沉睡,自作孤梦?她又何必久久淹留于此?
难道她很闲吗?手头就没有什么要紧之事?她不是在外面和李停云拉拉扯扯,卿卿我我……
罢罢罢,她若是一出去就要纠缠李停云,还不如待在我梦里聊闲话呢!梅时雨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他第一时间就这么想的,不能自欺欺人啊。
“我在奈何桥上,明明看到了李停云,难道这一眼,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但你看到的,是他的分身,并非他本尊。”
“分身?!”
“很奇怪吗?我不也是司无忧的分身?”
原来如此,忘川这边,是他俩的分身,而在潇湘阁的,才是他们本尊。
梅时雨又问:“李停云的分身,和你一样,只是一缕幽魂,没有实体吗?”
“恰恰相反,我俩的来历截然不同。我是从本体的三魂七魄中分化出来的,故而有形无实,他跟我可不一样,他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反正他也救不回来了,多说无益!”
云霏烟冷道:“你知道么?你的出现,害我功亏一篑!你实在不该喊醒他的!”
梅时雨隐约感觉到,梦外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能就这么睡下去!
“外面的情况一团糟,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借你的梦境躲上一躲了。”云霏烟看出他的忧虑,故意透露一点实情,让他更发急。
“你能否醒来,何时醒来,看我心情喽。现在还不到时候呢,你就安心睡着吧!我保证,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顶多再占你一点便宜……哈哈,开个玩笑。”
她的语气略显轻佻:“看你一脸防备的样子,紧张过头了吧,你是真不喜欢女人啊?等待的时间未免无聊,我们不妨找点什么乐子,消遣消遣?”
梅时雨自觉把她的话过一遍筛,只抓重点:“躲什么?你在我的梦里藏身躲避?!什么叫‘还不到时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忘川决堤了!”云霏烟也不瞒他。
怨恼道:“都怪你!害我们卷进了洪水里!你说你气不气人?!也就是现在,我脾气变好不少,若放在从前,信不信我把你……”打断腿上铁链吊在城门口晒三年?!
她说的“我们”,自然包括她自己,也包括梅时雨,还包括李停云……的分身。
云霏烟本可以抢占先机,强行带走旱魃,让他远离河岸,自然而然,也就免遭此劫。
但梅时雨突然出现,情急之下喊了李停云的名字,旱魃那点所剩不多的灵智死灰复燃!
云霏烟立刻施法,让梅时雨陷入沉睡,他一步踏错,身形不稳,从奈何桥长长的石阶上摔了下来,就在他摔倒的那一刻,那一息,那一刹那,忘川决堤了!
滔滔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原因未明。
旱魃恢复神智,立马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不顾一切地,迎着大水滚滚而来的方向,冲过去把梅时雨抱起来,再转身……晚了!早就晚了!
奔腾的忘川水将他们二人全都吞噬!
云霏烟觉得他蠢,太蠢!两次掉进同一条河里!第一次,算他无知,第二次,他在找死!一个修无情道的仙尊,也需要他去救?!指不定还会被他连累,卷入漩涡越陷越深!
云霏烟觉得自己也蠢,都到最后一刻了,也没能放弃抢走李停云这具分身的念头,一念犹豫,错失时机!大水逼近眼前,她也逃不了了!只能钻进梅时雨的梦里暂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忘川突发大水,汹涌肆虐,掀起数十丈高的浪涛,毁堤淹桥,漫向两岸!
旱魃站在岸边,看着梅时雨倒下去的身影,想都没想就去救了。
抉择是一瞬间的,动作是下意识的。
千钧一发,哪有时间斟酌权衡?!
他当然知道再度卷入忘川对他来说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他身上的避水符不一定能保他第二次死里逃生!但奔向梅时雨的决心,在那一刻远远超越了求生的本能。
他抱着梅时雨溺于深水,几乎没有任何办法从中逃离之时,才“来得及”后悔——
他把人给连累了!
好在还可以补救!
即使千方百计不能奏效,他至少还能把避水符从骨头上揭下来,塞给梅时雨。
一命换一命,也是可行的。
两人在水中紧紧相拥,旱魃就像从前在菩提戒中,无数次蛮横地抱着梅时雨撒泼打滚那样,把脸埋在他颈间蹭来蹭去,而这次,他做得更过分些,趁人之危,索了个吻——
切,才不是在脖子上,都落到这种境地了,最后一次,他就胆大妄为了怎地?!
拼死拼活一场,还不是为了窃玉偷香?
他亲了亲梅时雨的额头,以及眉眼,鼻尖,脸颊……
一路下来尤嫌不够,终是含\/住那两片唇瓣。
撬\/开\/贝\/齿,深\/深\/地\/吻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身上殷红似血的符文,也渐渐流转到梅时雨体内。
就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他爱的人。
适时放手。
一个上浮,一个下沉。
避水符用在梅时雨身上,更能发挥它应有的效力,这很好……旱魃心想,真是太好了!
我并没有连累他,也没有让他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的感情,不是他的累赘,不会带给他危险,对吧?对吧?!我可以继续爱他,一直爱他,永远爱他!
心里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停云也听到了。
他浑浑噩噩来到忘川,每走一步都在打颤,他感觉得到,忘川之水正不断地侵蚀着旱魃的躯体,在他身上冲刷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血洞,转瞬间,血洞愈合,但在水流疯狂反扑下,又崩裂开……
僵尸吸水的特质,和他迅速自愈的能力,相悖相克,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那些深入骨髓的伤口,反复撕裂,反复长合!
他大概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永无止境的凌迟酷刑,只要这具躯体还在,凌迟就不会结束;又或是被按在粗粝的磨刀石上,来回磋磨,直到血肉骸骨一点点地化成浆水,才能解脱。
漩涡之中不断有血水翻滚而出。
旱魃视野里只剩下涌动的暗红。
李停云走着走着,一下跪趴在地,不得不先缓口气。
他也并非无坚不摧。
他致命的弱点在此刻暴露无遗。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抓住他的要害,取其性命。
这些人若是亲眼看到,区区忘川之水,就有可能让他性命攸关……
怕不是要把眼睛挖出来洗干净放回去,再三细看,再三确认,也不敢相信:就这?!就这?!
太极殿殿主最大的弱点,竟然只是一个“情”字,这简直匪夷所思!!!
世间薄情寡幸之人那么多,偏偏他李停云,一个天诛地灭的大魔头,骨子里是个情种?!
他们恨不得用几百万张嘴一起笑话他,用几百万条舌头一起嘲讽他,再然后,用几百万只耳朵到处打听,到底是谁那么有能耐,让太极殿殿主爱得“死去活来”?!
反正没人肯信,李停云也会为情所困,就对了。
忘川河畔的一处高崖上,静静地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山石,梅时雨正好被一股巨浪送上山崖,骨碌碌几个翻滚,掉进了磐石后面茂密的草丛里,手指动了一动,将醒未醒。
魇女从他梦中离开了。
云霏烟前脚刚走,梅时雨后脚就恢复了知觉,但还是醒不过来,鬼压床似地,明明有了意识,身体却不能动,周身密密匝匝的刺痛,提醒他身下躺的不是地方。
他大概滚进了一丛鬼荆棘里。
地界的水土养不出生机,除了枯树就是干草,除了烂木就是荆棘,好在无毒无害,被扎几下,受点皮外伤,没什么要紧……梅时雨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接着去找李停云???
是了,他还没放弃。
不见到这人,他就不放心!
云霏烟含糊其辞,只说忘川发大水,把他们冲散了,其余的,缄口不言。
梅时雨知道她是故意为之,故意对他透露一点点,但又不告知他全部,好让他心神不宁,焦躁不安。
他承认,他是在担心李停云了,担心他本人,亦或其分身,尽管这种忧心忡忡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会放心不下李停云呢?这人还需要他操心吗?这个所向无敌的大坏蛋,不去祸害别人就烧高香了,还有人能害得了他不成?!
他胡思乱想着。
须臾,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一个人。
梅时雨只凭耳力就能听出,有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来,先远后近,几乎就要到他跟前了,却一左一右,分开拐向两边,大概是往别处去了,没有发现荆棘丛里躺了个人?
此外,他还感到眼前明光一闪,好像有什么亮亮的东西飞窜而过。
幽冥之界昏天黑地,在这种地方待久了,即便闭着眼睛,也对光线十分敏感。
这之后,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
远处有人在吆喝,对话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而且声音很熟悉,直到他清楚地听到一声“师妹”,几乎就能确定,是元彻无疑,一遍遍大声喊他师妹,像在找人。
难道他们三个人也在水灾中失散了?他们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为何又折返回来?!还真是不听话啊!若一早回到阳间,不就幸免于难了吗?何至于把人都弄丢了?!
梅时雨祈祷自己千万别被徒弟看到……他这个样子太狼狈,撞上了得多尴尬?他身为师尊的可靠形象岂不彻底毁了?!
虽然他“弃离”道玄宗时,正道仙尊的脸面就已经不知丢到那座山头了,但至少那个时候,元彻并没有亲眼所见,不是吗?少说也给他留点脸吧!
诚心祈祷起作用了,元彻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所踪。
又过了一时半刻,梅时雨虽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但猝不及防地,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力道,一把抄起他的双腿和腰身,旋即,他被纳入一个温暖紧实的怀抱。
不用想就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
他要找的那个人,先一步找到他了!
梅时雨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念头——
说不定他流落街头的时候,李停云真的会去大街上捡他。
李停云抱紧怀里的人,缓缓地、有点恍惚、甚至是力不从心地半跪下了。
仿佛一路找来就已经耗尽所有力气,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稳,但心想一定不能把人摔了……便屈膝下跪,将梅时雨轻放在平地上,仍不舍地揽着他的腰,抱着他上半身,晃悠悠垂下脑袋,贴了贴他的脸。
梅时雨感觉他脸上一片潮热,不知是流了很多热汗还是怎么……李停云深深地埋着脸,下巴抵着他的额头,胸膛起伏不定,剧烈波动着,只能靠大口喘息勉强纾解。
人的情绪大概是会传染的,梅时雨逐渐被一股沉闷的悲伤笼罩,有点透不过气。
他听到李停云的心跳越来越快,听到他的喘息声演变成低低的嘶吼,听出他很痛苦,很难过,也很委屈,但不得不压抑着,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复情绪——
梅时雨听得快要急死了!
为什么还不醒过来?!为什么身体不能动?!
他想问问李停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如果他醒过来,第一反应绝不是问话!
在张嘴说些什么之前,他一定会回抱住李停云,拍着他的肩背,安抚他,让他不要自己逼迫自己,不要强制自己冷静!
不冷静就不冷静吧!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好了!如果李停云喜欢和他拥抱,如果拥抱能让他放松一点,他可以一直抱着他。
直到他不需要了,把他推开为止。
但这些想法只能在脑海里演绎!
梅时雨清醒地感知到李停云有多难受,也明白自己必须为之做点什么才对……但他动不了,发不出声音,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心急如焚,五脏六腑都收紧、搅揉在一起,隐隐作痛。
却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
“怎么……”李停云喘息着,胡乱擦了把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察觉梅时雨身体紧绷的异样,他就完全顾不上自己了,有点慌神,自言自语:“还不醒?呛水了吗?魂魄出了问题?”
他精神力不太稳定,不能贸然去探梅时雨的神识,只能上手检查他身体各处,摸到心口时,轻微一按,发现那里软塌塌的,好像少了块骨头。
立马抬手,不敢乱动。
迟疑了一瞬。
低头,衔\/唇,探\/舌,深\/吻,渡气。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要不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呢?
有经验的事做起来就是得心应手!
李停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嘴对嘴给他灌输灵息。
梅时雨惊呆了。
原本一颗急迫的、担忧的心,瞬间停摆,卡顿两下,干脆不跳了!
惶惶乎小死一回。
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停云双肩一抖,猛地抬头。
哎嘿。
您猜这个“所有人”从哪冒出来的???
一波,是沿着大石头左右两侧小路跑回来的薛忍冬、司无邪,另一波,是在不远处有心隐蔽但无意露头的元彻、阿椿。
还有一簇狗狗祟祟找地方躲、又挡不住浑身发光躲哪里都耀眼夺目的火苗苗……
夏长风。
全场就属他最明亮!
亮瞎眼了都。
李停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灭口!
老子要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