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那段过去早就被埋在了时间里,连同那些争吵和眼泪,都成了泛黄的旧照片,放在相册的最深处,不会再被翻开。可三天前那个电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本他以为早已尘封的相册。
电话那头,林静怡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她过得不好,说婚姻不幸福,说当年不该那么倔强,说后悔了,想重新开始。他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能"。可挂了电话,他却慌了——不是因为心动,而是怕,怕季洁知道。
他不是心里有鬼,是太清楚季洁的性子。她看着利落洒脱,办案时雷厉风行,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可只有他知道,她对感情里的"隐瞒"格外敏感。他们是从搭档做起的,一起蹲过深夜的守点,一起追过持刀的歹徒,一起在审讯室里熬过无数个通宵。十年搭档,他们最看重的就是敞亮,任何一点藏着掖着,都可能在她心里划下痕迹。他怕解释不清,怕她误会,更怕那些陈年旧事,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搅乱他们现在安稳的日子。
可他越是想藏,越是弄巧成拙。
他想起季洁刚才在走廊里的眼神。那时她刚收拾好东西,背包挎在肩上,像每次出任务时那样利落,可眼神里的光却灭了。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像冰锥一样,一下下扎在他心上。她说“杨震,坦诚比什么都重要”,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说“你没那么信任我”,每一个字都像针,精准地刺中他心里最虚的地方。
她没说错。他确实没信任她。他没相信她能冷静听完前因后果,没相信她能分清过去和现在,没相信他们十年的感情,那些一起经历过的生死瞬间,那些彼此扶持着走过的艰难日子,足够抵御一段早已褪色的过去。他像个懦夫,用"保护"做借口,把她挡在了真相之外,却忘了,他们从来都是并肩站着的,不是吗?
窗外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谁在地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杨震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小区里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在地上铺开,把树影拉得老长。远处的居民楼星星点点,亮着的窗户像散落的星辰,每一盏灯下,大概都藏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岳父母家就在隔壁小区,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坐公交车不过三站地。以前他们常饭后散步过去,季洁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她爸做的红烧肉有多香。那时觉得那段路很短,短到不够听她讲完一个故事。可此刻,那两条街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他看得见方向,却迈不开脚步。
他想过去找她,敲开那扇门,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他想告诉她,林静怡的电话只是个意外,他从未动过别的心思;想告诉她,他隐瞒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太在乎;想告诉她,他有多后悔,后悔自己的怯懦和自以为是。哪怕会挨骂,哪怕她还在生气,哪怕她会哭,他都想立刻见到她,看到她眼里重新亮起光。
可脚刚迈出去,又停住了。季洁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懂她,她需要时间梳理情绪,也需要空间想清楚。他不能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用自己的慌乱去打扰她。
他回到床边坐下,手指在床头柜的抽屉上敲了敲。那里放着一个旧相册,是他搬新家时从老房子带来的,一直没怎么动过。封面是硬壳的,边缘有点磨损,印着褪色的"青春纪念册"几个字。他把相册抽出来,塑料封皮上落了层薄灰,他用指腹擦了擦,灰粒沾在皮肤上,像时间的碎屑。
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警校的合影。穿着警服的年轻面孔挤在一起,笑得青涩又张扬。他找到了那时的自己,黑瘦,眼神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站在后排,肩膀挺得笔直。翻了几页,一张照片滑了出来,是他和林静怡的合影。背景是学校的梧桐树下,秋天,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子。两人都穿着训练服,脸上沾着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却笑得灿烂。林静怡挽着他的胳膊,头歪在他肩上,眼里的光像揉碎了的星星;他则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浑身透着少年人的莽撞和热烈。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拂过照片上年轻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冲动、执拗,为了一点小事就能跟人吵翻天的少年,早就被岁月和肩上的责任磨平了棱角。他记得那时的自己,以为爱情就是轰轰烈烈,是整天把"永远"挂在嘴边,是为了对方可以不管不顾。可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感情,不是惊涛骇浪,而是细水长流。
是客厅里那盏永远为他留着的灯,在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时,给他一个温暖的方向;是季洁递过来的那杯温吞的水,不烫嘴,却刚好能熨帖他干涩的喉咙;是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时的沉默相伴,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是她在他出任务前,默默帮他把换洗衣物塞进背包,在门口说一句"注意安全",眼里的担忧藏不住,却从不拖他后腿。
这些,都不是过去那段轰轰烈烈的感情能比的。那段过去像放完的电影,落幕了,就该回到现实里。
他合上相册,放回抽屉最深处,像是要把那段过去彻底封存。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与季洁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停留在下午,他说"晚上想吃你做的番茄炒蛋",她回了个"好"的表情包,配着个流口水的小人。他看着那个表情包,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对不起"三个字打了又删,觉得太轻;想解释林静怡的事,又怕说得太急反而更乱。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敲下一行字:“对不起。等你想聊了,我随时都在。”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迅速归于平静。他等了很久,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亮起来又暗下去,始终没有等来任何回复。屏幕最后暗下去时,清晰地映出他疲惫的脸,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
空荡的枕边,凉意一点点漫上来,顺着脊椎往上爬,冻得人心里发紧。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不是一句"对不起"能弥补的。就像他和季洁之间,那道因为隐瞒而出现的缝,需要用加倍的坦诚和耐心去一点点填补。而他,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窗外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远处的天际线被染上一层淡淡的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楼下已经传来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远处的马路上,第一班公交车缓缓驶过,留下一串模糊的车影。
只是这一次,他身边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卧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敲在空荡的房间里,也敲在他等待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