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敬义沿着宫道缓缓而行,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给这蜀中行宫更添了几分凄清。
与前段时日不同,甚至同刚才去时都不同。
在边敬义回去的路上,再遇见内侍和洒扫宫女时,那些人突然就学会了避让,看向他的目光,也不再是看待罪之人或将死之人的默然了。
宫人们微妙的态度转变,足以荡开边敬义沉积的内心,让他在这无声的注视下,猛然心悸了一下。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更是一种被压抑已久的野心,如同蛰伏的毒蛇悄然抬起了头。
边敬义知道自己不能再错了,马嵬坡的舍身一挡,换来的是苟延残喘。
而这次潼关之行,则必须成为他边敬义翻身立命的阶梯。
圣人身边需要能干的人,更需要有用的人。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活着,他也要做高力士边令诚那样权倾内外的宦官。
思绪翻腾间,边敬义回到了那间略显偏僻简陋的值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颤音的浊气。
然后开始细细咀嚼圣人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
行宫中私下在传,这位潼关守将居然是前太子遗孤,如今再看圣人的态度,边敬义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长安的身份肯定没错了。
可圣人却不能明旨承认,否则就等于是掀开早已结痂的伤疤,更是对北上灵武太子的直接挑衅。
灵武的太子,有兵,也有拥戴之臣。
圣人不愿,也不能。
可是……那对玉如意,还有那些宫制的蜀锦和药材……
这些赏赐,尤其是那对形制规格明显超出恩赏的玉如意,其意义远大于赏赐功臣。
所以圣人要他边敬义去做的,就是用故旧探望之名,行天家关怀之实。
既要让长安感受到这份不能明说的祖孙之情,让她感恩戴德,更要借此机会近距离揣摩她真实的性情,她麾下的人心向背,以及对旧事又存着几分怨怼,藏着几分野心。
“勿负朕望……勿让朕记挂忧心……”
圣人最后那看似关切,实则带着深深告诫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
边敬义缓缓直起身,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了把脸。
他必须牢牢抓住长安这根线,成为圣人与她之间不可或缺的传声筒,他要让圣人看到他的价值,看到他能带回最真实的讯息。
他还要让长安,接受并依赖这份来自蜀中的祖孙情。
至于这情分底下有多少算计,多少试探,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边敬义又要借着这股东风,成为牌面上的人物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推开房门,对候在外面的小内侍沉声吩咐:“备车,点齐赏赐之物,杂家要即刻出发,再赴潼关。”
此时的边敬义不再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待罪监军,而是奉了密旨,代表圣意的钦使。
他要将这出祖慈孙孝的戏码,唱得圆满,唱得让圣人也离不开他这把好用的刀。
“嚯!这刀可真利啊!”
潼关城中,军械库房内,王猛围着李正手中的长刀啧啧称叹,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刀锋,顿时渗出一粒血珠。
他非但不恼,反而眼中精光更盛,“从何处得来这等神兵利器?比咱们库房那些强上十倍不止!”
李正手腕一翻,刀身在晨光下泛起幽幽寒光,“是将军送来的。”
围观的人群顿时一片寂静,几位将领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王猛看了一圈,没有外人,压低了声音:“将军,真的是前……”
李正猛咳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在心里吐槽这个憨货,就不知道婉转一些。
王猛也不生气,还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挤眉弄眼的:“老子就知道,无缘无故的,朝廷怎么会给咱们那么好的武器,除了甲胄箭矢难透,长枪的枪头都能发光。”
“还有重甲营的全副武装,以及轻锐营的装备,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以一敌百啊!”
他越说越激动,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李正肩头,“这要不是咱们将军身份贵重,深受圣人眷顾,哪能弄来这些宝贝?”
围着的几人纷纷点头,看向李正的目光中满是敬畏。
这些日子以来,那些精良装备源源不断地运抵军营,每一件都远超寻常制式,重甲营的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异样的金属光泽,轻锐营的兵刃能轻易劈开三重铁甲,简直让这些守军大开眼界。
李正望着众人热切的目光,按照长安嘱咐过的话交代:“树大招风,低调些!”
“记住!这些军械来之不易,不是让挂在嘴上显摆的!小心传到别的军营里。”
王猛嘿嘿一笑,凑得更近:“告诉将军放心,弟兄们心里都明白,这等机密绝不会外传!”
李正将长刀放好,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东西是好,可这封赏的圣旨却迟迟未见踪影,许是朝廷和圣人对将军另有考量。”
他话音顿了顿,指尖在冰凉的刀鞘上轻轻一点,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朝廷和圣人的心里究竟作何想,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刚刚还火热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王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铜铃大眼一瞪,“这是说的什么话!弟兄们跟着将军,是因为将军能带我们打胜仗,能带着我们活下来,关劳什子别的啥事!”
他话音未落,韩尚德捋着短须道:“王都尉话糙理不糙,咱们潼关军吃的粮饷,是将军从京中借来的,咱们能从叛军围攻中活下来,也是依仗将军的战术和利器的。”
“朝廷和圣人怎么想,末将等不敢妄议,但军中上下都认将军,跟着将军,绝无二心。”
这番表态,还未到天黑就传到了长安耳边。
彼时她正在帅府前院刷马,便将李正叫来宽慰,“不必如此,潼关乱不了。”
李正:“可是大战之后,封赏迟迟不来,营里到底有了不同的声音,属下怕那些兵卒被有心之人利用……”
长安:“哗变么?”
她轻笑一声,“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将士们上阵杀敌总要有所图,保家卫国,富贵名利。”
“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只要在我麾下,总要遇到这一遭,赶早不赶晚,现在有机会试试这些人的成色也不错。”
话音未落,一名亲兵疾步入内,脸上带着几分诧异与兴奋,朗声道:“将军!圣人的赏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