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唯一的继承人,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想必,这位眼光毒辣的中兴侯,也是清清楚楚地看透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不愿意,也不敢得罪孤吧?
朱允炆觉得,这个推测,合情合理。
而就在朱允炆心中暗爽,想着朱煐这是在卖给自己一个面子的时候....
朱煐动了。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将视线从高高在上的御座,缓缓移到了下方不远处的黄子澄身上。
脸上的笑容弧度未变,依旧是那副温润和煦的模样,可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那是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正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猛兽,在发动攻击前,眼底最后的一丝光。
“黄大人。”
朱煐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诚恳。
“既然你和齐大人如此心系湖广百姓,想必定然不会坐看着湖广百姓遭灾而不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黄子澄,又落到了一旁的齐泰身上,最后才用一种近乎于商量的语气,轻飘飘地说道:
“这给我的诚意,我看,就当是捐给湖广百姓吧。”
这句话说得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顺理成章。
朱允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黄子澄与齐泰对视一眼,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丝轻蔑。
到底还是年轻,到底还是个御史,被他们这些久经宦海的老臣一逼,三言两语就乱了阵脚,只能用这种方式找个台阶下。
捐?
捐多少?
一千两?两千两?
对于他们这个层级的官员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用这点钱,既能在皇太孙面前博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名声,又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御史吃个哑巴亏,简直是一举两得。
黄子澄心中已经盘算好了,正要抚须颔首,做出一番大义凛然的姿态来。
可朱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动作,连同他所有的思绪,都瞬间冻结。
“也不用捐太多。”
朱煐的语气依旧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将你和齐大人全家的房产地契,全族产业全都给变卖了。”
“凑个二三十万两的捐出去,想必湖广百姓也是会感念两位大人的恩德的。”
他表情平静,话语却冷淡、残忍。
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庭院,砸在众人心头。
时间在这一刻停了。
朱允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感到脸颊肌肉在抽搐、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却吐不出一个字。
热流从胸腔冲上头顶,眼前变得模糊,只剩朱煐那张带笑的脸,让他感到陌生和恐惧。
黄子澄愣住了。
他的大脑停转了。
他眼睛瞪大,眼白布满血丝,瞳孔缩成一个点。他像木雕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什么?
他说什么?
全家?
全族?
变卖?
二三十万两?
这些词在他脑海里冲撞,不成意义。这感觉超越了愤怒和惊恐,是荒谬。
齐泰也愣住了。
他抚须的手僵在半空,五指张开。
他手中的折扇脱手,“啪嗒”一声,掉在石板上。
响声划破了庭院的寂静。
他忘了呼吸,喉咙像是被扼住。
他的脸色变了。先是涨红,随即血色褪尽,化作惨白。当他意识到朱煐不是在开玩笑时,脸上又泛起铁青。
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转动脖颈,视线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那震惊的眼眸中,确认了一个事实。
他们没有听错。
庭院里一片死寂。
不,不是死寂。
远处树梢上,夏蝉正发出“嘶——嘶——”的鸣叫,那声音此刻化作一根根钢针,一下一下,刺入三人的耳膜,钻进他们混乱的脑髓。
那蝉鸣声,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愚蠢。
终于,一个声音撕裂了寂静。
“朱....朱御史,你........你说什么?”
是黄子澄。
他的嘴唇哆嗦,牙齿打颤,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颤抖不成调,尖锐又干涩。
他向前迈出一步,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要确认眼前说出这话的人,是否只是幻觉。
朱煐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得意,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审视,就像在看一只掉进陷阱里,还在挣扎的野兽。
“黄大人,你不是心系百姓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怎么?”
一个停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不愿意掏钱救济?”
朱煐的话,像钢针钉入黄子澄的脑海。
一瞬间,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擂鼓,血液冲上头颅。
嗡——
耳鸣声响起。
他看见朱煐的嘴唇还在开合,神情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小事。
可他说的是什么?
捐出全部家产?
这个念头在黄子澄的脑子里炸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思维被冻结,唯有一股情绪从脊椎骨烧了上来。
那不是愤怒。
是羞辱。
他黄子澄,翰林学士,帝师。
他,与齐泰一道,为“社稷大义”,弹劾中兴侯朱煐。
事败,他们认了。
今日,皇长孙朱允炆登门调停,他们给了面子,赔罪道歉。
甚至,连文人的风骨,都已经被他们踩在脚下。
他们已经退到悬崖边。
可朱煐做了什么?
他非但没有罢手,反而抬起一脚,要将他们踹下深渊!
“咔。”
骨节错响。
黄子澄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刺破了皮。
但这痛,不及心头屈辱的万分之一。
他脸颊的肌肉抽搐,血管贲张,脸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跳动。
这哪里是化解干戈?
这是要将他们的脸皮剥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践踏!
这是诛心!
“朱........御史!”
黄子澄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敢相信,那番话是从眼前这个御史口中说出的。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话音出口,他再也压不住火,声音拔高变调,震得屋内茶杯盖发颤。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朱煐。
然而,朱煐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身侧,一个身影动了。
张平原本靠在椅背上,此刻挺直腰杆,站了起来。
他一步跨到朱煐身前,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将黄子澄的视线完全隔断。
“哟呵?”
张平双手抱胸,身形投下阴影,将黄子澄笼罩。他歪着头,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黄子澄。
“软的不行,这是想来硬的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粗豪,与这书房格格不入。
“怎么?当我老大是泥捏的菩萨,没点脾气?”
“黄学士,齐尚书,”张平咧开嘴角,“你们刚才不还一口一个‘心系湖广百姓’,‘为民请命’吗?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感天动地。”
他拖长了语调。
“既然你们这么心疼百姓,那我们侯爷给你们指条明路,有什么不对?”
“中兴侯所言,甚是在理啊。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从另一侧飘了过来。
方孝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手中那柄白玉折扇“唰”地一下展开,轻轻摇动着。
他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场中,脸上挂着一抹看似温和,实则比刀子还要锋利的笑容。
“黄学士,齐尚书,你们二位可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他先是恭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那语气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为了湖广数千万生灵,甘愿舍弃自己的万贯家财,这是何等高风亮节的义举?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啊。”
方孝孺的目光在黄子澄和齐泰难看到极点的脸上一一扫过,心中的郁结之气,总算出了一口。
他忘不了。
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自己初入京城,怀着一腔报国热血,是如何被眼前这两个人当成傻子,当成棋子,当成一把最好用的刀。
他们花言巧语,搬弄是非,将自己推到朝堂之上,与朱煐针锋相对。
若非朱煐手下留情,若非自己命大,恐怕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方孝孺不怕死。
他连脑袋都可以不要。
可他不能容忍自己死得像个笑话,不能容忍被人当枪使,用完就扔,死得毫无价值!
这笔账,他一直记在心里。
今日,终于等到了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机会。
他摇着折扇,看着黄子澄那张涨红的脸,心中只觉得无比的畅快。
“黄大人,齐大人,你们该不会是........不愿意吧?”方孝孺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的诚意,难道就只在嘴上?”
这一唱一和,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地扇在了黄子澄和齐泰的脸上。
齐泰的脸色,也终于绷不住了。
他比黄子澄要沉得住气,但此刻,那张素来以沉稳示人的脸上,也浮现出一层铁青。
他放在膝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寒意从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
他压下喉头的腥甜,吐出的字句带着寒气。
“朱御史,你太过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危险。
齐泰抬眼,目光锁定在朱煐身上。
他明白了。
朱煐从没想过和解。
今日的拜访和道歉,是一场羞辱。
“谁能捐出全部家当?”
齐泰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地问。
“你这诚意,太大了!”
他的脸色变了。
眼神中的怒火被阴鸷取代。
他看透了朱煐的意图。
这不是刁难,这是要他们的命。
“不就是全部家当吗?我捐。”
朱煐的声音不大,却让众人心头一震。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扫了齐泰一眼,眼神平静。
“若是朝廷有需要,本官能将九族的家当全捐了。”
此言一出,殿内一静。
风停了,光也凝固了。
作为穿越者,朱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笑。
父母双亡,宗族不可考。
这个身份让他可以毫无顾忌。
至于钱?
他垂下眼帘,闪过一丝漠然。
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没打算在大明朝久留,完成任务就走,金银财宝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与其让它们在库房里,不如拿出来,还能恶心一下眼前这两个人。
朱煐心里盘算着,念头通达。
他想通了,别人却没想通。
黄子澄:“........”
齐泰:“........”
两人表情呆滞。
他们张着嘴,喉结滚动,说不出话。
他们准备的招数,都落空了。
他们被朱煐的态度镇住了。
殿内只剩下呼吸声。
两人哑口无言,只能用目光瞪着朱煐。
反驳?
如何反驳?
他们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话换成别人说,他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驳斥对方沽名钓誉。
可说这话的人,是朱煐。
是那个敢拿九族性命做赌注的人。
两人信了。
一个连性命都不在乎的人,会在乎家产?
一个念头同时出现在黄子澄和齐泰的脑中。
他们查过朱煐的底细。
父母双亡,是逃难的流民,祖籍和宗族都无从查考。
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捐全族资产?
你的全族就你一个人!
而且,你的资产是陛下赏赐的,从国库出去又回到你手里!
你什么都没捐!
黄子澄的脸皮抽搐,一股郁气冲上头顶,太阳穴直跳。
他感觉肺要气炸了。
这分明就是在耍无赖!
用一句看似豪气干云、大义凛然的话,把他们所有的攻势都化解于无形,还顺便把自己摆在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
偏偏他们还不能戳破。
一旦戳破,说你朱煐无亲无故,捐个屁的全族。那不就等于承认他们刚才用“全部家当”来逼捐,本身就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吗?
黄子澄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他从未感到如此憋屈。
........
而在另一边,朱允炆也已经彻底僵住了。
他目光呆滞,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的大脑,此刻已经完全宕机。
看着场中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他有点懵。
不,这不对。
这剧本的走向,完全不对劲啊........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按照他脑中的预演,不应该是自己这位皇太孙出面调停,双方互相给个面子,然后将此前的恩怨一笑而过,大家你好我好,其乐融融吗?
朱允炆的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他还没有从“朱煐一定会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幻想中走出来。
这没有道理啊!
孤乃大明日后唯一的储君人选,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新君。
你朱煐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顾忌孤的身份?难道就不想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你现在得罪了孤,将来还想有好果子吃?
朱允炆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朱煐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困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朱煐,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面无表情,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张平。
另一个是神情肃穆,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赞许的方孝孺。
看着这三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
朱允炆不由自主地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劈过,终于让他想明白了什么。
差点忘了。
差点忘了这三根名满朝堂的搅屎棍,连皇爷爷那个现任皇帝都不怎么顾忌........
自己不过是一个未来“有可能”的皇帝。
人家顾忌个毛啊........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朱允炆在心中苦笑一声,终于被迫认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再看向朱煐。
看着朱煐那副云淡风轻,眼底却藏着“你能奈我何”的挑衅表情。
朱允炆突然觉得,今天这趟,自己来得实在是太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