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煐注意到了朱允炆的情绪变化。
他眼中的笑意消失,蒙上了一层阴霾。
朱煐将茶盏凑到唇边,白瓷的温度传到手上,茶雾模糊了他眼中的光。
他抿了口茶,苦味与回甘在舌尖化开。
他心里念头不断。
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
从朱允炆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起,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
朱允炆下车时整理袖口,这个动作透露出他的严谨。
他进府门,先看匾额,再看前来迎接的自己,这个顺序代表他对规矩和身份的看重。
他落座时,腰背挺直,不靠椅背,这是宫中教养留下的痕迹。
他端茶杯时手指触碰杯身的位置,和朱煐记忆中史书上的“仁君”一样。
这些细节,这些旁人会忽略的信息,在朱煐眼中,是拼凑未来的关键。
它们关系到他能否完成这一世的任务。
一个必须以死亡为终点的任务。
这对他太重要了。
毕竟,按目前的局势,龙椅上的老朱,对自己的耐心好得出奇。
虽然自己这段日子一直在“尽力”。
可究竟能不能让老朱动怒,赐下白绫或毒酒,朱煐自己没有把握。
他真的尽力了。
前八世轮回积攒的求死经验,在这一个月里,被他用尽。
他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老朱的新政是“苛政猛于虎”。
结果,老朱把他叫到御书房谈了一夜,问他“苛”在何处,“猛”在何方,第二天就改了一部分。
他也曾嘲笑兵部呈上的军报夸大战功,话里话外都在说老朱好大喜功。
结果,老朱没生气,反而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骨,敢说真话。
他甚至在家宴上“失手”打碎了马皇后生前最爱的一只玉碗。
他已做好了被杖毙的准备。
可老朱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挥手让宫人收拾碎片,转头对他说,人要往前看。
那个缔造了大明,杀伐果决、猜忌心重的洪武皇帝,像一个旋涡,又像一团棉花。
任凭朱煐怎么折腾,用尽前世对付帝王的招数,他都无动于衷。
这让朱煐感到棘手。
但现在,一条新路在眼前出现。
如果,能让朱允炆恨自己呢?
朱煐的思路打开了。
就算最终不能死在老朱手里,也没关系。
等老朱去世,这位皇太孙登基为帝。
到那时候,自己这个“受洪武皇帝宠信”又“处处与新君作对”的皇叔,不就成了一个靶子?
新君要立威,要清除朝堂上的人,要集权。
自己只需要在某个时机,递上一个借口。
一个谋逆的罪名?
一个大不敬的由头?
太简单了。
届时,任务完成,他便可解脱。
想到这里,朱煐看向朱允炆的目光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与观察。
其中带上了热度。
像饿狼看到猎物,像棋手看到制胜的一步。
那份期待,浓烈得快要成为实体。
对面的朱允炆也感受到了这视线的变化,他眉头皱起,端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明白。
这位传闻中乖张、却又深得皇爷爷喜爱的皇叔,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那眼神,让他脊背发冷。
朱煐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朱棣。
那个名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燕王朱棣当然也是一个后手,一个备用选项。
但他的顺位,必须在朱允炆之后。
这一点,不容置疑。
众所周知,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大明的皇权交替,顺序是铁打的。
老朱之后,是建文帝朱允炆。
朱允炆之后,才是通过靖难之役夺取皇位的永乐大帝朱棣。
这个顺序,绝不会错。
就算他穿越之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眼下的这个大明,并非他所熟知的那段历史。
它和《明史》中的记载,存在着诸多出入。
或许,是后世满清的大儒们在编纂史书时,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进行了部分的“艺术加工”和“春秋笔法”。
朱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
比如,某个本该在洪武十五年就病逝的大臣,如今还好端端地在朝堂上活蹦乱跳。
又比如,应天府的某些建筑布局,与史料中的描述大相径庭。
这些细节上的差异,确实让他一度感到困惑。
不过,那又如何?
就算再怎么艺术加工,再怎么修饰篡改,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是无法撼动的。
历代皇帝的名讳,以及他们登基的先后顺序。
这就像是一座建筑的承重结构,抽掉任何一根,整个历史的大厦都会轰然倒塌。
所以,朱允炆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是必然会发生的未来。
对于这一点,朱煐毫不怀疑。
他的计划,就建立在这块坚不可摧的基石之上。
这一个月以来,朱煐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身体。
它来自灵魂深处。
作为一名轮回了九世的穿越者,他经历过太多的朝代,亲眼见识过太多性格各异的帝王。
他见过挥霍无度的隋炀帝,见过雄才大略的唐太宗,也见过被文官集团拿捏得死死的宋仁宗。
那些皇帝,或暴虐,或英明,或软弱,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人,有迹可循,有迹可怒。
只要找到他们的逆鳞,死亡便唾手可得。
可他从未遇到过老朱这样的皇帝。
一个让他所有的经验和算计,都彻底失效的男人。
一个喜怒如渊,深不可测的帝王。
他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好歹自己也算是个轮回九世的穿越者了。
穿越这事,早已成了习惯。
而死谏的技术,也早已被他磨炼得炉火纯青。
从最初面对帝王时,双腿抑制不住地打颤,到如今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面斥君主而面不改色,他可谓是将“求死”这门独一无二的艺术,修炼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极致。
九世轮回,九次求死。
前面八世,次次功成。
唯独一次,栽了。
那是在大唐,在那个名为李二的男人手上,结结实实地栽了个大跟头。
想起那段憋屈的往事,朱煐的嘴角勾起一抹无法言说的苦笑。
李二那厮,简直是个怪胎。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金銮殿上,自己唾沫横飞,历数其罪。李二的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虬结的肌肉在他的龙袍之下剧烈起伏,那双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那股杀意化作实质,压在殿中每个人的心头。
他当时以为,大功即将告成。
可李二凭借对“明君”形象的执念,硬是把那股杀意咽了回去。
皇帝怒极,却不杀他。
天命任务不难,并非登天之举。
“为家国天下,而被君主所杀。”
看这个任务描述,便知其理。纵观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不是手握生杀大权,乾纲独断?又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臣子天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挑战权威?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这是真理。
除非,遇到个例外。
经历的前八世中,他遇见过暴虐的,遇见过多疑的,也遇见过昏庸的。每一次,他都精准地找到了他们的逆鳞,然后用最激烈的方式狠狠踩上去。
结果都很好。
唯独大唐那一世,面对李二时,他吃了瘪。
没想到,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世,来到这个他本以为最简单、最能一步到位的大明朝,却被卡住了。
死死地卡住了。
老朱这个人,和自己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一个皇帝,都全然不同。
甚至和李二,也截然不同。
来之前,朱煐是做足了功课的。
他翻阅过自己那个时代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明史》的记载。
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太祖朱元璋,出身草莽,性格多疑,脾气暴躁,易怒,更易杀人。
在他手下当差,是一门真正高风险的差事。
说错一句话,办错一桩事,动不动就会掉脑袋。
胡惟庸案、蓝玉案,牵连数万人,血流成河。
朱煐当时看到这些记载,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这不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完美终点站吗?
他甚至都已经规划好了上百种激怒老朱,从而让自己光荣“殉道”的方案。
可真正穿越过来,亲自接触到这位大明开国帝王之后,朱煐才发现........
这他娘的明史里面写的,简直就是在放屁!
朱煐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这世上能有脾气这么好的皇帝。
为了完成任务,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朝堂上,他言辞激烈,屡屡驳斥老朱的决策。
私下里,他呈上的奏折,措辞尖锐,几乎是在挑战一个帝王的底线。
最过激的一次,在御书房内,因为政见不合,他甚至已经多次指着老朱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龙袍上了,厉声劝谏。
当时,周围的太监宫女全都吓得跪倒在地,浑身筛糠。
朱煐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老朱一声令下,殿外的锦衣卫就会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将自己拖出去。
可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老朱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甚至还递过来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
有时候朱煐甚至会产生一种荒诞的怀疑。
这老朱,是不是背地里偷偷修炼了什么龟息大法、或者金刚不坏之类的特殊忍耐功法?
不然,这如何解释?
这种情况,和当年面对李二的那一世,还截然不同。
朱煐能感觉到李二的怒气。那怒气被压抑着,化为每次对峙时的杀心。
这说明,李二心中动了杀念。
只不过,理智与对“圣明君主”名声的顾虑,最终战胜了冲动,让他没有下杀手。
朱煐求死不成,但也吃了苦头。
当庭杖责,打得皮开肉绽,已是常事。罢官、流放,李二折腾他的手段一样没少用。
但这反倒是好事。
挨板子,说明皇帝还在乎你的挑衅,还在用行动回应你的冒犯。
这至少说明,还有希望。只要自己再加把劲,突破他那层“明君”的伪装,死亡的终点线就在眼前。
可在老朱身上,就全然不同了。
老朱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你扔下多大的石头,都听不见一丝回响。
他就像是真的,完全,没有生气一样。
朱煐用尽了自己九世轮回积累的全部经验去观察、去感受,也无法在老朱的身上捕捉到太多属于“愤怒”的情绪。
没有杀意。
没有怒火。
甚至连一丝不耐烦都很难察觉。
这么久了,自己闹得这么过火,连打板子都没有打过自己一下。
这老朱的脾气........
简直比那个极度爱惜羽毛的李二,还要好上百倍啊!
朱煐感觉到了郁闷,一种深入骨髓的郁闷。
有时候,他甚至在脑中预演着更出格的举动。
比如,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着龙椅上那位大明的开创者,直斥其为昏君?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万一老朱那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再次发作,非但不怒,反而拍手称赞他有魏征之风,那自己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那场面,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脚趾在靴子里尴尬地抠出三室一厅。
老朱这条线,想要走通,希望已然变得渺茫。
哪怕朱煐对自己再有信心,此刻也不免心中忐忑。他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正因如此,那作为后手准备的朱允炆和朱棣,就显得尤为重要。
只要能让这两位未来的大明主宰者恨自己入骨,那么即便在老朱手上没能完成任务,将来落到他们二人任何一个手中,都能得偿所愿,慷慨赴死。
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穿越生涯,他实在是受够了。
此刻,眼前的景象,让朱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朱允炆的脸上,那温润如玉的表象正在寸寸龟裂,隐隐透出愠怒的底色。
这才对嘛。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朱煐心中暗道一声痛快。
若是这位皇太孙真的大度到能够一笑泯恩仇,那他处心积虑布下的局,可就彻底泡汤了。
也不知道这厮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想拉拢自己!
朱煐在心底无声地吐槽。
这咱要是真被你三言两语就拉拢了,那不彻底坏菜了吗?这求死任务还怎么做下去?还得在这鬼地方熬多少年?
他可是掰着指头盼着早日完成任务,好结束这该死的穿越生涯。
........
“冤家宜解不宜结啊,中兴侯。”
黄子澄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些刺耳,打破了厅堂内压抑的沉默。
“你须知,这朝堂,非你一人之朝堂!”
他攥紧了宽大的衣袖,丝绸的布料被揉捏得不成样子。袖袍之下,指节根根凸起,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
显然,这位在士林中享有盛名的翰林学士,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他低三下四。
他放下尊严。
他甚至不顾惜一个文人比性命还重的脸面,亲自来到朱煐的府门前,赔礼道歉。
回想起这一路行来,内心经历的种种挣扎与屈辱,黄子澄只觉得一阵阵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
他甚至能够清晰地预想到,今日之后,自己在整个士林中的名声,会被如何不堪地传扬。
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后生晚辈,怕是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黄子澄没了文人风骨。
那些与他明争暗斗的同僚,怕是会在私下里开怀畅饮,耻笑他向一个武勋低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这一切,他都认了。
为了皇孙殿下的大业,为了将来那不可估量的从龙之功,他愿意承受这份屈辱。
在他看来,自己今日的姿态,已经给足了朱煐面子。
主动上门,负荆请罪。
这还不够。
甚至是由当朝皇太孙殿下亲自陪同而来。
这般阵仗,这般礼遇,便是面对朝中那几位开国公侯,也绰绰有余了。任何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都该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来。
这面子,已经是给足了!
黄子澄在心中愤愤不平地咆哮。
他自问已经做到了一个儒臣所能做到的极致,若是换作朝中任何一个人,面对此情此景,怕是早就该感激涕零,诚惶诚恐了。
可朱煐呢?
他半点面子也不给。
非但没有半点见好就收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提出了那般荒谬绝伦的要求。
那已经不是要求了。
那是在指着他的鼻子,指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鼻子,进行赤裸裸的羞辱!
我都已经拉下脸给你道歉了,你居然还不原谅?
这股邪火在黄子澄的胸腔里横冲直撞,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然炸开,直冲脑门,眼前甚至都有些发黑,险些就要不顾一切地当场发作。
朱煐见黄子澄气急,心中那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成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布下的这个局,环环相扣,等的便是黄子澄这头撞上来。若是这位东宫讲官、文臣领袖真的能做到大度能忍,不计前嫌,那他这一番搅动风云的苦心,可就算白费了。
黄子澄是谁?
朱允炆的授业恩师,未来帝师的不二人选。
更是如今朝堂之上,文官集团里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
他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便能代表储君朱允炆的态度。
即便不能完全代表,至少也能左右朱允炆的最终判断。毕竟,那位宅心仁厚的皇孙,对自己这位老师向来是言听计从,敬重有加。
师生情深,这四个字,在皇家,有时候比父子血脉还要来得稳固。
朱煐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单纯地激怒一个黄子澄。
他要的,是让黄子澄的情绪,成为一根刺,扎进朱允炆的心里。
他要让朱元璋,看到这根刺。
朱煐扫了一眼对面发抖的老臣。
他的目光平静,带着玩味。
嘴角勾起弧度,没有温度,只有算计。
“黄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声音不高,却传遍四周,每个字都带着冷意。
他停顿下来。
这寂静,是一种武器。
他看着黄子澄的脸充血、变紫,看着他官袍下的胸膛起伏,看着他那双要喷火的眼睛。
情绪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