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朱棡没好气地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熟悉的声音终于让朱樉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看清了床边站着的人影。
“老三?”
朱樉的声音沙哑,带着宿醉后的疲惫。
“你怎么来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觉脑袋一阵针扎似的疼,又重新跌了回去。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睡到明天去?”
朱棡松开手,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可这股气,很快就被心底更深沉的疑惑所取代。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太多的事要确认。
而眼前这个醉眼惺忪的家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朱棡直接闯进了朱樉的府中,这秦王府的下人哪里拦得住朱棡?这位晋王殿下的脾气,他们再清楚不过。
当然,也不用拦着,以两人的关系,私下里经常见面。这份亲密,朝中尽人皆知。
天家规矩,藩王不得擅自离京。
这八个字,是悬在所有龙子龙孙头顶的一柄利剑。
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何为“擅自”?
无诏而动,便是擅自。
那若是有事呢?这个“事”,可大可小,可真可假,全凭一道圣心裁决。
再者,若是天子自己都不计较呢?
当今那位高坐龙椅的父皇,对自己的儿子们,尤其是早年跟着他打江山的这几个,总有几分法外之情。只要不碰谋逆那条红线,些许走动,些许私会,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份默契,便成了朱家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特权。
晋王朱棡的车驾,就是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驶入京城的。没有仪仗,没有通传,仅一队亲卫护送,熟门熟路地停在了秦王府的侧门。
守门的亲兵见到来人,甲胄下的身躯猛地一震,旋即躬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开门。”
朱棡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亲兵一眼,因为他认得他们,他们都是他二哥朱樉的心腹。而这些人,也早就习惯了他的突然到访。
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拉开,朱棡大步流星地踏入府中。
秦王府的布局,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自幼时起,这里便是他除了皇宫和自己府邸之外,最熟悉的地方。
他没有走向灯火通明的前厅,而是径直穿过回廊,绕过一片栽着芭蕉的庭院,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直奔后院的寝殿。
沿途遇到的仆役侍卫,见到他的身影,无不躬身退至一旁,连头都不敢抬。
整个王府,安静得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越是靠近寝殿,一股震耳欲聋的声响便越发清晰。
那声音,如闷雷滚动,如巨兽嘶吼。
是朱樉的鼾声。
朱棡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亲切的弧度。这么多年,他这二哥的睡相还是这般惊天动地。
他推开虚掩的殿门,一股混杂着酒气与男人汗味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衣物被随意丢在地上,桌上的酒壶倒在一旁,残羹冷炙尚未收拾。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宽大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二哥!”
朱棡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床上的朱樉翻了个身,鼾声停顿一下,随即又响,比刚才更响。
朱棡摇了摇头,走到床边。
他没有再喊,而是伸出手,抓住朱樉的肩膀用力摇晃。
这样叫醒他,天下间除了父皇,恐怕也只有朱棡敢。换作旁人,此刻可能已被秦王一脚踹下床。
“唔........”
朱樉的鼾声停了,喉咙里咕哝一声。他睁开一条眼缝,眼前模糊。
他感觉自己在晃,像在船上。
“谁........”
声音从鼻腔里发出,含混不清。
朱棡停下手,看着他。
朱樉的眼睛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张脸。
“老........老三?”
他一愣,脑子清醒了。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朱樉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揉,眼前的人没有消失。
不是梦!
这个认知,让他睡意和酒气都没了。
惊喜涌上心头,他整个人都精神了。
“你小子!”
朱樉推开被子坐起来,脸上有了笑意。
“你什么时候入京的?”
“刚入,才见了父皇,出来就找你了。”
朱棡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嘿!你还见父皇了?”
朱樉动作一顿,眼睛亮了。
“父皇怎么说?”
他追问着,一边从床边的衣架上抓起自己的王服穿上。
两兄弟重逢,聊了起来,从封地的事,到京城的传闻。
朱樉说着他在西安府练兵,朱棡则讲着他在太原府的见闻。
说着说着,朱棡话锋一转,他端茶杯的手指收紧,脸上的神色也变了。
“我正想问你,父皇他怎么回事?”
他压低了声音。
“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朱樉正在穿靴子,闻言动作停住,抬起头。
“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不对劲?什么不对劲?”
朱樉看向朱棡。
这个问题,他似乎没想过。
朱棡指节叩击着桌面,发出声响。
那声音让屋里安静下来。
他眉头锁起。
“你看,我没奉诏入京,晚了两个月,可这回入宫你猜怎么着?”
“我只是在御书房罚站了一会儿,然后父皇让我跪下,我就跪下认错,然后就没事了。”
“都没有挨板子。”
这几个字,他说得慢。
“这不正常!”
朱棡抬眼,视线投向兄长。回想那个经历,他现在还觉得发冷。
那不是父皇。
至少,不是他记忆里的父皇。
朱樉端着茶碗,闻言动作一滞,瞅着自家三弟。
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响。
“不是老三,父皇不打你板子还不好?”
“咋了?”
他身子前倾,凑近了些。
“不打你板子你不爽?屁股痒了?”
“那要不然我这有板子,我给你来几下?”
朱樉咧嘴笑,露出牙齿。
这玩笑,也只有他这位秦王敢跟晋王开。
“老二,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朱棡翻了个白眼。
“你回京早,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朱樉靠回椅背,双手一摊。
“父皇脾气好了就是脾气好了,那可能是父皇年纪大了,生不动气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说道。
“父皇脾气好了是好事。”
好事?
朱棡心中冷笑。
天底下最难测的就是天心。
父皇的怒火,他习惯了,也懂得如何应对。
可父皇这突如其来的“仁慈”,却像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浓雾,让他心头发毛,手足无措。
他又翻了个白眼,看着朱樉那张写满“你想太多”的脸,感觉有些无语。
这个兄弟,永远都是这么直来直去。
不过朱樉就是这么个人,两人从小在宫里一起被父皇追着打,一起长大,对于朱樉的性子朱棡也很了解。
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政治上的精妙分析,无异于缘木求鱼。
朱棡念头一转,当即换了一种询问的方式。
“不问你父皇的事了。”
他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朱樉的眼睛。
“你入京早,可知最近一个月,这京城有什么大事么?”
“京城的大事?”
朱樉听到这,原本有些懒散的坐姿瞬间绷直了。
他顿时眼前一亮,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蛮气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看向朱棡,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卖弄之色。
这个话题,显然是精准地搔到了他的痒处。
“哈哈哈,要说这大事,那太多了!”
朱樉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八度。
“哦?”
朱棡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这个反应,正中朱樉下怀。
“详细给说说?”
“那我得从最早给你说起了,得从殿试说起......”
朱樉清了清嗓子,身体坐得更直,仿佛不是在王府静室,而是在茶楼的说书高台之上。
他当即就将朱煐考入殿试,之后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喷的百官不敢开口,更是刚正不阿,面对诛九族的威胁凛然无惧.....
他说得兴起,手舞足蹈,仿佛在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
“三弟,你是没瞧见那场面!”
朱樉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眼睛瞪得溜圆。
“殿试啊!父皇亲自坐镇,底下黑压压的全是朝廷的大佬,那些个老头子,哪个不是人精?”
“结果呢?就蹦出来一个叫朱煐的愣头青!”
“父皇问策,他倒好,不唱赞歌,不拍马屁,指着那帮大臣的鼻子,把什么吏治腐败,什么税赋不公,全给捅了出来!”
朱樉说得口沫横飞,仿佛自己当时就在现场。
“那些个御史言官,平日里不是最能说的吗?那天全哑巴了!一个个脸色铁青,跟吃了苍蝇一样,愣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跟那朱煐对喷!”
“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一张嘴,引经据典,条理分明,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偏偏句句都戳在那些人的肺管子上!”
“最后,有个老家伙急了,跳出来说他大逆不道,该当诛九族!”
朱樉说到这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你猜那朱煐怎么说?”
他卖起了关子,一脸的得意。
朱棡眼神微凝,配合地问道:“他如何说?”
“嘿!”
朱樉笑得更开心了。
“那小子,就站在金銮殿上,当着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朗声说‘若因直言而获罪,九族共戮亦无悔’!”
“好家伙,那气势,啧啧,把那帮老头子当场就给镇住了!”
朱樉眉飞色舞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向朱棡这三弟卖弄。
朱棡静静地听着,原本轻叩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孤傲的身影,独自站在朝堂之上,面对着滔天的权势,面不改色。
一个愣头青?
不。
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愣头青能做出来的事。
要么是真疯,要么........就是有天大的倚仗。
朱棡顿时眼前大亮,眼神中神采闪烁。
他心中那团关于父皇变化的迷雾,似乎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光,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口。
隐约间他感觉到,这个朱樉口中的朱煐,或许就是关键性人物!
朱樉见三弟听得入神,卖弄的兴致更高了,话锋一转,脸上又带上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还不算完!”
“殿试的事只是个开胃菜,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朱樉从朱煐殿试说到朱棣入京。
“老四,你是知道的,那家伙,向来眼高于顶,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那脾气也是又臭又硬。”
“他奉诏入京,带着亲兵,在京城大街上纵马狂奔,那叫一个威风!”
“结果你猜怎么着?”
朱樉的笑声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
“半道上,就让这个朱煐给拦下来了!”
“一个刚考中科举,连官袍都还没穿上的小子,带着几个应天府的衙役,就把燕王朱棣的仪仗给拦停在了大街上!”
朱棡的瞳孔微微收缩。
拦下燕王朱棣?
这朱煐,当真是疯了不成?
“朱煐当街就把大明律给搬了出来,一条一条地念,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老四纵马伤人,违了京城禁令,必须去应天府衙门伏法!”
“老四当时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他的亲兵当场就要拔刀,可那朱煐就站在那,不退半步,硬是拿大明律压着他!”
“最后闹到什么地步?应天府府尹都来了,满头大汗,可朱煐就是不松口,非要依法办事!”
朱樉说到最精彩处,乐得前仰后合。
“结果就是,老四,咱们那位不可一世的燕王殿下,刚回京城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强行请进了应天府府衙的大牢!”
“连带着他那几个心腹,一起被关了小一周!”
朱棡端坐着,指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听着对面的朱樉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京中的奇闻异事。
他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几分闲适,渐渐凝固。
“要说这京城最大的事,那就得数前几日的湖广大灾筹款的事情了.....”
朱樉猛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三哥,你是没在朝上,你是没看到那天的光景!”
“湖广水患,几十万灾民嗷嗷待哺,父皇心急如焚。可国库什么情况,你我又不是不知道,连年北伐,早就空了!”
“父皇开了金口,让百官勋贵们带头募捐,你猜怎么着?”
朱樉伸出一根手指,在朱棡面前晃了晃。
“一万多两!”
“满朝文武,公侯伯爵,就凑出这么个玩意儿!你是没瞅见,父皇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那眼神,冰得能把人冻成坨!”
“整个奉天殿里,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谁敢喘口大气?”
朱棡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数字,他并不意外。
让那些文官勋贵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无异于割他们的肉。
可接下来朱樉的话,却让他端着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
“而就在这时,又是朱煐给站了出来.....”
朱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朱棡的心头。
他没有描述朱煐是如何舌战群儒,也没有细说他用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子。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叙述着一个不断攀升的奇迹。
“第一天,十万两。”
“第二天,五十万两。”
“第三天,一百二十万两!”
朱樉每报出一个数字,朱棡的瞳孔便收缩一分。
他手中的茶盏开始微微颤抖,温热的茶水漾出一圈圈涟漪。
京城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朱煐?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与之匹配的印象。
朱樉没有理会朱棡的惊愕,他的叙述已经进入了高潮,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昂。
“........数字送到户部的时候,夏原吉夏尚书当场就把算盘给砸了!说他算了一辈子的账,没见过这么算的!”
“那些商贾,平日里一个个跟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可到了朱煐面前,就跟见了活菩萨,哭着喊着把银子往外送!”
“你是不知道,最后一天账目汇总,奏报送到父皇御案上,内阁的人都疯了!”
朱樉说到这里停住,气息一顿。
他盯着朱棡,用尽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数字。
“四百六十三万两!”
“四百六十三万两赈灾银款!”
嗡——
朱棡脑中空白,耳边只剩下这句话。
他手一抖,茶水泼在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
那建窑茶盏脱手,掉落在地。
“啪”的一声,在房间里格外刺耳。
可朱棡的目光锁在朱樉脸上,想从他表情里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朱樉的表情,是见证了神迹的模样。
朱棡嘴唇翕动,喉咙发不出声音。
他张着嘴,僵在原地,维持着茶盏脱手的姿势,像一尊雕塑。
许久,他才找回声音,声音干哑、颤抖。
“四........四百六十三万两?”
他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压在他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老二,这数字........”
“确定没错?”
朱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的理智,他作为大明亲王对这个帝国所有的认知,都在疯狂地告诉他——这不可能!
荒谬!
离谱!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不是四百六十三文钱,不是四百六十三两银子!
那是整整四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朝廷一年的税赋才多少银钱?
哪怕把所有收上来的粮食、丝绸、布匹,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折合成白银,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两千万两!
这已经是在最丰稔的年景,天下没有大灾大难的理想状况下!
现在,一个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就筹集到了四百六十三万两?
朱棡的心脏开始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让他的脸颊阵阵发烫。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声音。
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商贾的手里?
怎么可能!
大明的商贾是有些家底,可谁有这个通天的本事,能让他们在几天之内,心甘情愿地掏出这么多钱?
这不是募捐,这是在抽他们的骨髓!
这都快占大明全年税赋的四分之一了!
一个国家的四分之一啊!
朱棡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疯狂涌现,却又被那个恐怖的数字一次次击得粉碎。
这个叫朱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