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与朱元璋有七分相似的脸上,眉头紧锁。
“老三,你怎么了?”
朱樉语气不解。
“发癔症了?”
他嘟囔着站起,几步走到朱棡面前。
不等朱棡反应,一只手已经覆上他的额头。
朱樉摸了摸,神情更怪了。
他收回手,在自己额头上比了比。
“不烫,没发烧........”
他研究的样子,冲淡了阁内的气氛。
“老三你怎么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朱樉俯身凑近,盯着朱棡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是担忧,是兄弟之情。
两人都已中年,封王就藩,镇守一方。
私下相处,却还是少年时的样子。
这份情谊未变,是兄弟间的慰藉。
有朱樉在,礼节都是多余的。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我没事!”
朱棡挥开朱樉的手,呼吸急促,眼神的光芒更盛。
他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
他看到了深渊的一角!
这个发现,让他全身血液升温,毛孔张开。
“我是说父皇!”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父皇?”
朱樉愣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像听到了奇闻。
“父皇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个问题,他想都没想过。父皇是天,天怎么会不对劲?
看到朱樉的样子,朱棡胸口一滞,感到无力。
他看着二哥,不知从何说起。
就像他窥见了神明的秘密,想告诉同伴,同伴却只关心午饭。
“父皇没有不对劲?”
朱棡声音拔高,充满不信。
“老二,你在京城这么久,天天见父皇,就没发现他........不对劲?”
他盯着朱樉的眼睛,想找到共鸣。
朱樉茫然地眨了眨眼,想了片刻。
他的想法很简单,不对劲,就是生病或者发怒了?
“没有啊。”
朱樉回答。
“我感觉父皇很正常。”
他掰着手指找证据。
“哦,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笑了。
“他脾气变好了,我来京城这么久都没挨板子。”
朱棡直视二哥的眼睛,点头。
“对!”
“问题就在这,父皇的脾气变好了!”
他吐出这几个字。
“这不正常!”
每个字都像审判。
“啊?”
朱樉叫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后的椅子“吱嘎”作响。
他瞪圆眼睛,满脸不解,像在听疯话。
他懵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只有一个疑问。
“父皇脾气变好了,也不行?”
在他看来,这是好事,是他们这些儿子盼来的。怎么到了三哥嘴里,就成了天要塌的征兆?
朱棡没理他,只是抬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
他的语气凝重。
这个问题,在他心头已经很久了。
“二哥,你先坐下。”
朱樉喘着气,胸口起伏,但还是坐了回去,双眼盯着朱棡,等一个解释。
“不是说父皇的脾气变好了不行。”
朱棡的声音沉下来。
“而是在这个时间点,父皇的脾气不该变好。”
这话让朱樉心头的火气熄了,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时间点。
三哥强调了这三个字。
朱棡身子前倾,烛火在他眼底投下光斑。
“你想想,倘若你是父皇,经历了父皇的事,你会如何?”
他问道。
“换位思考?”
朱樉愣住。
接着,他脸上恢复了神采,嘴角一咧。
“嘿,这个我擅长!”
他拍了拍胸脯。
朱棡:“........”
他闭上眼,抬手按住眉心,指尖抽动。
一阵无力感涌遍全身。
跟二哥解释事情,比跟父皇硬刚还累。
朱樉已经进入了角色。
他调整坐姿,身体后仰,眯起眼睛,学着父皇思考的样子,一只手捻着胡须,口中喃喃自语。
这个过程,让他不得不去想那些忽略了的事实。
“倘若我是父皇的话........”
他的声音低下去。
“先是........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大哥,突然没了........”
这话说出口,朱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呼吸一顿。
大哥朱标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那个总在他们兄弟犯错后,挡在父皇身前的大哥。
那个所有人的顶梁柱,塌了。
朱樉的脸又一次褪去血色。
他嘴角抽动两下。
有些事不去想,尚能自欺。
可一旦将自己代入,他便心口发堵,喉咙像被扼住。
那父皇呢?
父皇是亲身经历。
朱樉的脸色变了。
他预感到某种事实。
他意识到,三哥的话不是在吓他。
“你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朱棡的声音响起。
这回,朱樉没笑,也没反驳。
他点了点头,抬眼看向朱棡。
“确实。”
他的声音发颤。
“确实不对劲。倘若我是父皇,遇到大哥去世这种事,我........我恐怕已经疯了。”
“可父皇他现在,却能如常,甚至能克制情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找到了解释,补充道:
“父皇他........真厉害!”
朱棡抬手,扶住额头。
他感觉太阳穴的青筋在跳。
“........”
殿内再次沉默。
片刻后,朱棡放下手,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盯着朱樉,一字一顿地开口:
“不是父皇厉害!”
“是父皇他不对劲!”
不等朱樉再次提出疑问,朱棡紧接着说道,语速加快,逻辑清晰得可怕。
“倘若父皇他真是在克制自己,那在平日里的表现中,定然会有所凸显!”
“一个强行压抑着滔天悲痛与愤怒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是食不下咽,是夜不能寐,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因为一句话,一件物,而突然失控!”
“可眼下我能感觉到,父皇他是真真切切不着急。”
朱棡的目光扫过殿内幽深的一角,声音压得更低。
“该杀的蓝玉,他不杀。”
“他不着急。”
“该立的皇储,他不立。”
“他还是不着急。”
“甚至是我们三个,”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朱樉,“按理说,大哥新丧,国本动摇,父皇应该尽快将我们三人给安排了才对,或留或遣,总要有个章程!”
“父皇他年纪可不小了!”
“难不成他就不担心,忽然出点什么事,来不及安排诸事?”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问题都重重地砸在朱樉的心上,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是啊。
为什么?
这些事情,每一件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可父皇却表现出了一种耐心。
不,那不是耐心。
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
朱棡看着自己二哥变了的脸色,吐出了结论。
“父皇他,太过镇定!”
这个结论,基于他这段时日以来,对父皇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观察。
朱棡从椅子上站起,双手负后,在殿中踱了两步,最后停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
他断言道: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周遭的空气,随着朱樉神情的变化而凝固。
他前一刻还带着秦王的不耐,此刻却尽数收敛,散漫不见,换上了凝重。
他原本后仰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前倾,双肘撑在膝上,整个人的重心都压了过来。
这个姿态的转变,让暖阁里的空间似乎都被挤压。
一种压力,开始在兄弟二人之间弥漫。
朱樉终于正视了这个他一直试图回避的问题。
他盯着朱棡,那双眼睛里,此刻浮现出一丝探寻,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恐。
“老三,你觉得父皇有问题。”
他的声音压低,字句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嗓音沙哑。
“那........你觉得父皇........他会是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他问得艰难。
仿佛承认父皇“有问题”,本身就是对皇权的颠覆,对他们自幼以来所有认知的挑战。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朱棡的面色没有变化,依旧如常。
他早就越过了朱樉此刻还在挣扎的心理关口,思绪已经沉入更深处。
“我觉得父皇应该是已经将一切都想好了,甚至想到了一个在他看来不会出错的法子。”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透着确信。
这份确信,源于他们对同一个人的了解——他们的父亲,大明王朝的开创者,那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帝王。
朱樉没有反驳。
因为这个推测,说得通。
父皇做事,何曾有过犹疑?
朱棡的手指在茶杯外壁上划过,目光深沉。
“大哥突然去世,这对于父皇而言必然是意料之外。”
提到“大哥”二字,朱樉的眼皮一跳,呼吸也停顿了一下。
那件事,是悬在宗室头顶的阴云,更是压在他们兄弟心口的一块巨石。
“按照常理,父皇为了大明江山永固,一定会尽快重新布置朝堂格局。”
“包括布置你我二。”
朱棡的视线从茶杯上抬起,与朱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个分析,很到位。
国本动摇,储君位空悬,他们一个是秦王,一个是晋王,是年齿最长、军功最盛的两位塞王。
父皇怎么可能对他们二人毫无安排?
是提防?是安抚?是重用?还是........圈禁?
无论哪一种,都该有动作才对。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朝堂之上,风平浪静,仿佛只是折断了一根枝干,而不是大树的核心被剜去。
“父皇他不可能没有布置。”
朱樉脱口而出。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回应朱棡,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父皇是天,是这片疆域的主宰。他绝不会允许局面失控。
朱棡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洞悉真相后的冷意。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拔高了一分,像一根针,刺破了朱樉心中的侥幸。
“那就是父皇他布置了,但我们不知道!”
轰!
朱樉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那个一直被他忽略的、最不可能的答案,此刻被朱棡掀开,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连他们这些儿子都无法窥探的布局。
一个在所有人视野之外运行的计划。
这比任何雷霆手段都更让人心寒。
未知的,才是最恐怖的。
朱樉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感到口干舌燥。
他试图寻找这个结论的破绽,可思绪却被另一个矛盾给死死卡住。
“不对........还是不对。”
他喃喃自语,像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蓝玉........凉国公!”
朱樉想起了那个名字,那个男人。
“按照常理,如那殿试上的朱煐所言,凉国公的处境尴尬,他必死,父皇容不得他活着!”
朱樉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他似乎找到了反驳的支点。
蓝玉,太子妃的舅父,手握兵权,功高盖主。
大哥在时,他是太子的武人后盾。
大哥一去,他就是新君继位的威胁!
尤其是如果大哥的儿子,皇太孙继位,蓝玉这个外戚,权势将膨胀到何种地步?
父皇怎么可能容忍?
“可现在他却活得好好的。”
朱棡接过话头,一句话就将朱樉刚燃起的希望浇灭。
是啊。
他活得好好的。
不仅活着,甚至比以前更张扬。
朱樉的脑海中,浮现出蓝玉那张脸。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男人在朝堂上阔步而行,百官避让,浑然不觉头顶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剑。
这不合常理。
这违背了父皇的行事风格。
这个无法解释的矛盾,正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朱棡的目光像要穿透迷雾,直抵事件的本源。
“那么,二哥。”
“是不是能说明........在父皇的计划中,凉国公,不用死?”
这个推测,很大胆。
却又合理。
朱樉怔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一刻敲击着胸膛。
不用死?
为什么不用死?
一个功高震主、可能成为动乱之源的武将,为什么可以被容忍?
除非........
朱棡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用他的逻辑,一层层剥开真相。
“父皇无论是立大哥的两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为皇太孙。”
“依你说的,殿试时朱煐那小子的分析,蓝玉的位置,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死不死的问题。”
“而是他凉国公府,必被灭门!”
朱慡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想起了朱煐在殿试上的那番惊世之言。
新君年幼,主少国疑,外戚权重。为保皇权稳固,为绝后患,必须以雷霆之势,将蓝玉连根拔起,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这才是父皇的手段!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用血流成河,来为新君铺就一条安稳的道路。
既然蓝玉活得好好的,那就意味着,父皇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大哥的儿子继承大统!
那么........
那么父皇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是自己?还是老三?
可为什么又迟迟没有动静?
朱樉的呼吸变得急促,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疯狂碰撞,几乎要炸开。
“那么也就是说........”
朱棡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引导着朱樉的思绪走向唯一的终点。
“在这之中........发生了变故!”
“而这个变故,让父皇他........改变了主意!”
变故!
这两个字,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朱樉脑中所有的黑暗角落。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串联起来的可能。
一个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
一个突然出现的意外变故。
一个被迫临时改变的主意。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种诡异的平静,这种暗流汹涌的僵持!
蓝玉的生,皇太孙的废,他们兄弟的悬而未决........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未知的“变故”!
“我明白了!”
朱棡的话音刚刚落下,朱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身体的动作,远比他的意识更快。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拨云见日般的通透与澄明。
他双目圆睁,眼底的迷茫与惶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穿了所有阴谋诡计之后,令人心悸的睿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