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的夏天,连蝉鸣都比往年聒噪几分。陈凡坐在启明技术服务部那间租来的临街门面里,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不动满屋闷热。桌上摊着新到的《经济参考》和几份边角卷起的内部通讯,铅字印着的“特区速度”、“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的字眼,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心上。
“凡哥!你快看这个!”大刘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颗炮弹似的冲进来,手指激动地点着报纸中缝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深圳华强北,有人靠组装计算器,一年挣了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眼睛瞪得溜圆,“二十万!我的老天爷,顶咱在厂里干一辈子了!”
陈凡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短短的几行字,脸上没什么波澜。他端起旁边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缸,抿了一口已经温吞的茶水。“组装计算器,技术含量低,赚的是信息差和胆大钱。”他放下缸子,语气平静得像在评论天气,“这种生意,长不了。门槛一低,是个人都能做,价格立马打下来。”
他拿起另一份纸张更粗糙的内部文件,推到大刘面前:“你琢磨琢磨这个,‘科学技术必须面向经济建设主战场’,‘允许和鼓励科技人员以调动、借调、兼职、停薪留职等方式流动’……这风向,才是咱们该盯着看的。”
大刘抓抓头发,有些茫然:“政策是好,可……具体咋干?咱们现在这样,靠着您的关系接点技术活儿,给街道厂子修修机器、画画图纸,不也挺安稳?每个月分到手的,比厂里工资还高哩。”
“安稳?”陈凡轻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幅用铅笔简单勾勒的北京市地图前,“小富即安,死水一潭。你看看咱们接触的这些客户,”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几个点,“红光街道五金厂,红星食品包装厂……他们缺的不是修修补补,是能让他们鸟枪换炮的新技术!是能拿到市场上跟人真刀真枪拼杀的新产品!”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大刘:“光在四九城这点地方打转,格局太小。我前几天跟广州那边一个老朋友通了信,人家那边,私人承包工厂的、搞来料加工的、甚至倒腾批文的,热火朝天!咱们这儿,还是太静了。”
傍晚下班,陈凡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回到小院。院子里,小知行正趴在石桌上,皱着眉头跟数学题较劲,铅笔头咬得满是牙印。意意坐在旁边的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试图抓住空中飞舞的蜻蜓。冉秋叶系着围裙,正从公共厨房往外端菜,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香味却勾得人食指大动。
“回来啦?洗洗手,吃饭。”冉秋叶额角带着细汗,笑容温婉。
饭桌上,小知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意意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音节,一顿饭吃得温馨热闹。饭后,冉秋叶督促儿子继续写作业,自己则抱着女儿在院里轻轻哼着歌谣散步。陈凡挽起袖子,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拿到水池边清洗。
夜色渐浓,两个孩子都睡下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蝈蝈在墙角不知疲倦地鸣叫。陈凡和冉秋叶并排坐在枣树下的旧藤椅上,摇着蒲扇,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清净。
“秋叶,”陈凡摇扇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最近这心里,总跟揣着个兔子似的,静不下来。”
冉秋叶侧过头,借着月光看他:“是服务部遇到难处了?还是厂里……”
“都不是。”陈凡摇摇头,蒲扇在膝盖上轻轻拍打,“是觉得……机会就在眼前,像个大浪头,眼看着就要拍过来了,咱们要是还蹲在原地,说不定就给拍沙滩上了。”
他坐直了些,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现在上面明确鼓励科技人员办企业,这不是空话。我感觉,光靠现在这样,利用下班时间搞个服务部,接点零散项目,小打小闹,永远成不了气候。就像……就像在河边湿湿脚,永远不敢真正下水游泳。”
冉秋叶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专注。
“我想干票大的。”陈凡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有力,“不是现在这种挂靠在街道的公司,有自己的名号,有自己的技术产品,能堂堂正正走到市场上去,跟人竞争,赚属于咱们自己的大钱。”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我琢磨了几个方向,你看行不行。一是工业自动化,这是咱们的老本行,底子厚。但不能总给人家改造旧设备,得研发咱们自己的核心东西,比如小型化的控制单元,或者精度更高的传感器。二是民用电子产品,现在老百姓日子好了,家里添置的东西多了,电压不稳烧电器的事儿常有,做个质量过硬的稳压器,或者简单的门窗防盗报警器,市场肯定不小。三是技术培训,现在好多厂子引进了新设备,工人不会用,干着急,这里头也有生意做。”
他把心里盘算已久的蓝图和盘托出,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当然,风险也像山一样摆在眼前。第一,政策风险。文件是下来了,可具体执行起来,各地尺度不一样,今天鼓励,明天会不会收紧?谁也拿不准。第二,资金压力。注册公司要钱,租像样的场地要钱,请人发工资要钱,买设备搞研发更要钱。前期很可能光往里扔钱,听不见个响动。咱们这些年省吃俭用,加上服务部挣的那点,全填进去,可能也就冒个泡。第三,也是最难的一步,”他目光直视冉秋叶,带着询问,“真要甩开膀子干,我在轧钢厂的工作肯定保不住。杨厂长和张工再看重我,也不可能允许我拿着厂里的工资,心却全放在自己公司里。最好的结果是停薪留职,弄不好,就得彻底辞职。这铁饭碗,可就得亲手砸了。”
他把所有的利弊、所有的憧憬与恐惧,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妻子面前。院子里只剩下蒲扇摇动的微风和愈发清晰的虫鸣。月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冉秋叶沉默着,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拿粉笔而略显粗糙的手指。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画面——四合院里被贾张氏指桑骂槐的憋屈,筒子楼里夫妻俩挑灯夜战互相鼓劲的艰辛,搬进这小院时满怀希望的喜悦,还有陈凡在轧钢厂车间攻克技术难题后,那张布满油污却闪闪发光的脸……她太了解身边这个男人了,他骨子里就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他的舞台,他的雄心,远远不是一个轧钢厂能装得下的。
她抬起头,目光在月色下清澈而坚定,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那个铁饭碗,端着是安稳,不愁吃喝,但也像笼子,关住了你的翅膀。我相信,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挣来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金饭碗。”
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钱的事,你别有太大负担。咱们不是还有这院子吗?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这房子,总还能值点钱,总能想想法子。再说,我现在调到区教研室,工资虽然涨得不多,但稳定,养活孩子和妈,撑起这个家的日常开销,没问题。家里的事,以后我多操心,你只管心无旁骛地往前冲。”
陈凡听着妻子这番平静却重若千斤的话语,胸腔里一阵滚烫,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冉秋叶放在膝上的手。所有的犹豫和不确定,在这一刻,都被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击得粉碎。创业之路注定九死一生,但有了身边这个无论顺境逆境都愿与他并肩而立的战友,他便有了直面一切风浪的勇气。时代的脉搏在他耳边轰鸣,他决定,不再只是旁观,而是要纵身一跃,成为这浪潮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