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晚在小院里和陈凡进行了那场决定未来的谈话后,冉秋叶的心里也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平静。她了解陈凡,他不是个莽撞的人,相反,他心思缜密,做事力求稳妥。他能提出那个想法,必然是经过了反复权衡,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机会,也做好了承受风险的准备。
白天在区教研室的办公室里,她面前摊开着等待审阅的各校教学总结报告,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窗外。脑海里交替浮现着陈凡描绘的公司蓝图,以及他提到的那些沉甸甸的风险。铁饭碗……这个词在如今这个年代,依然代表着安稳、保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亲手打破它,需要多大的勇气?
下午趁着没课,她特意去了趟区图书馆,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教育类书架,而是在标着“经济”、“管理”标签、显得格外冷清的书架前徘徊。她抽出一本《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初探》,又找到几本《企业管理》和《政策法规汇编》的旧期刊。坐在阅览室安静的一角,她翻开了那些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书页。里面充斥着“市场主体”、“市场竞争”、“股份制”、“风险承担”等晦涩的词汇,读起来磕磕绊绊,但她还是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试图理解丈夫即将踏入的那个充满机遇与荆棘的陌生世界。她想知道,那片海到底有多深,风浪有多大。
傍晚,她去菜市场买了菜,心里装着事,连讨价还价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回到家,系上围裙,开始在公共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油锅刺啦的爆响,让她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陈凡今天回来得比平时稍早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像淬了火一样,亮得惊人。晚饭桌上,小知行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学校运动会的筹备情况,意意挥舞着小勺子,把米粒弄得满脸都是。冉秋叶像往常一样,给孩子们夹菜,提醒儿子慢点吃,给女儿擦嘴,但陈凡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事。
果然,等两个孩子都睡下了,院子里的枣树下再次成了他们议事的“会议室”。
“今天,我绕了点路,去见了街道的王主任,还有区工商局的老赵,以前搞联防时认识的。”陈凡开门见山,语气比昨晚更加具体,少了些憧憬,多了些务实,“侧面打听了一下现在注册公司的具体流程,还有区里对这类科技企业的实际态度。”
他详细地跟冉秋叶分析起了解到的情况:“路子是通的,不像前几年那么严防死守了。但是,情况也比想象中复杂。光是注册类型,就有集体所有制、合作经营、还有个什么‘有限责任公司’的新提法,各有各的要求和限制。审批环节也不少,街道、区工商、有时还得行业主管部门点头。”
他话锋一转,再次梳理利弊,这次更加聚焦在“公司”这个实体上:“优势还是很明显。第一,资源能真正整合起来。现在服务部,说白了还是靠我这张脸和我那点技术在接活,松散。成立公司,咱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把搞技术的、搞生产的、搞销售的,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第二,能承接更大、更复杂的项目。有了正规的公司招牌,有了对公账户,人家才敢把几十万、上百万的重要项目交给咱们。第三,也是我最看重的,能做品牌!‘启明’这个名字要是能打响,立住了,以后就不是咱们提着猪头找庙门,是客户主动找上门来谈合作。”
他的语气渐渐凝重,每一个字都敲在冉秋叶心上:“风险也实实在在,一点没少。第一,政策风险。区里现在是鼓励,可万一哪天风向变了,上面来个文件收紧口子,咱们这种小公司,说停摆就可能停摆。第二,资金压力。注册验资要钱,租个像样点的办公地点要钱,雇人发工资是每月固定的支出,买设备搞研发更是吞金兽。前期很可能像个无底洞,只看见钱哗哗往外流,看不见回头钱。咱们这些年省下来这点家底,加上服务部攒下的利润,全投进去,估计也撑不了多久。第三,还是那个最现实的问题,”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冉秋叶,目光里有征询,也有决绝,“真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我在轧钢厂的工作肯定没法兼顾了。杨厂长和张工再开明,再惜才,也不可能容忍我脚踏两只船。最好的结果,是办个停薪留职,给彼此留个余地。弄不好,可能就得彻底撕破脸,辞职走人。这铁饭碗,可就真的砸了,想粘都粘不回去。”
他把所有的底牌,所有的顾虑,再一次毫无遮掩地亮了出来。院子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蒲扇摇动的声音都停了。月光下,冉秋叶的侧脸显得格外沉静。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起白天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些关于“风险与机遇”的论述,想起陈凡无数次在技术难题面前展现出的执着与智慧,想起他们从四合院一路走来的相互扶持。她知道,安稳固然可贵,但扼杀一个人的才华与梦想,更是一种残忍。他的舞台,应该在更广阔的天空。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朦胧的夜色,清晰地落在陈凡脸上,声音不大,却像磐石一样坚定:“那个铁饭碗,砸了就砸了。它保的是温饱,捆住的是手脚。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你的眼光,还有你不服输的劲儿,一定能挣来一个更大、更结实、完全属于你自己的金饭碗。”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陈凡,也给自己最后确认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的沉稳:“钱的事,你别一个人硬扛。咱们不是还有这处院子吗?这是咱们最大的家当。真到了万不得已、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房子,总还能抵押出去,换点救急的钱。再说,我现在在教研室,工作稳定,收入也够支撑家里的日常开销,养活孩子和妈,没问题。家里的大小事务,以后我多担待些,你只管卸下所有包袱,轻装上阵,去闯你的那片天。”
陈凡听着妻子这番没有丝毫犹豫、充满了理解与担当的话语,鼻腔猛地一酸,眼眶有些发热。他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将冉秋叶轻轻却又紧紧地揽入怀中。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郑重的:“秋叶……谢谢你。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