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主刘义隆,正拟遣发征车,适陶渊明病殁,方才罢议,后世号陶渊明为靖节先生。叠叙高人,以愧干禄之士。
王弘闻讣告,亦叹息不置。
元嘉九年,王弘进爵太保,才阅月余,亦即逝世。王华、王昙首又皆病终。
荆州刺史彭城王刘义康已入任司徒,录尚书事,至是因元老丧亡,遂得专握政权。
领军将军殷景仁升任尚书仆射,太子詹事刘湛升任领军将军。刘湛本为殷景仁所引,既沐荣宠,却暗中忌恨殷景仁。且前些时候曾为彭城长史,与刘义康有僚佐情,遂而格外巴结刘义康,想将殷景仁挤排出去。真是谓小人。
偏偏殷景仁深得主上之心,更得加授中书令兼中护军。刘湛未得加官,但命兼任太子詹事,刘湛益加感到愤怒,与刘义康勾结,并且一起向朝廷进献谗言,诋毁殷景仁。宋主刘义隆始终不信,待遇殷景仁,反且更加深厚。
殷景仁亦是知道刘湛排斥自己,曾经对亲属旧友叹息,道:“引虎入室,便即噬人!”于是托疾辞职,累表不许,但令他在家养疴。
刘湛且尚不能平,拟令兵士诈为劫盗,夜时闯入殷景仁的私第,去刺杀殷景仁。阴谋尚未发作,偏有人传报宋主刘义隆,宋主义隆知道后,亟令殷景仁徙居在西掖门,使近宫禁,因此刘湛阴谋诡计不得顺利施行。宋主刘义隆既然知道刘湛的阴谋,何不立加穷治,乃使其连害骨肉耶?
嗣是刘义康的僚属,及刘湛相知的友人,潜相约勒,无敢入殷氏门。
独独彭城王主簿刘敬文,有父名成,尚向殷景仁处求一郡守。刘敬文得悉,连忙至刘湛府第,长跪叩首,刘湛惊问何因?刘敬文呜咽道:“老父悖耄,就殷家干禄,竟出敬文意外。敬文不知豫防,上负生成,阖门惭惧,无地自容!为此踵门请罪。”无耻已极。
刘湛徐答道:“父子至亲,奈何不先通知,此次且不必说,下次须要加防!”刘敬文听了,如遇皇恩大赦一般,又捣了几个响头,方才告辞走出。
后将军司马庾炳之,颇有才辩,往来殷、刘二家,皆得相契,暗中却输忠宋主。宋主刘义隆屡使庾炳之传达密命,前往告谕殷景仁,殷景仁虽然称疾不朝,仍然有问必答,密表去来,俱令庾炳之代为传达,刘湛全然未知,但闻庾炳之出入殷家,也还道是探问疾病,不加猜疑。此等处何独放心?
嗣因谢灵运得罪被收捕,宋主刘义隆怜他多才,拟加赦宥。
彭城王刘义康,听刘湛言,说他恃才傲物,犯上作乱,定须置诸重典,乃流戍广州。究竟谢灵运有何逆迹,待略略叙明。
谢灵运前曾蒙召为秘书监,使整理秘阁书籍,补足阙文,且命他撰述晋书。他曾经挟才自诩,意欲入朝参政,不料应召以后,但教他职司翰墨,未免心下怏怏,所以奉命撰史,不过粗立条目,日久无成。
及谢灵运又升任侍中,每天早晚被召见,很得文帝的宠爱。谢灵运的文章书法都独步当时,他每次作文,都亲笔抄录,文帝称他的文章和墨迹为二宝。既然自己是名人,谢灵运觉得自己应该参与朝政,开始被召见时,便这样自许,但召见之后,文帝刘义隆却只把他当成一个文人而已。
谢灵运每次和宋文帝刘义隆在一起喝酒时,宋文帝刘义隆不过让他谈论诗文而已。王昙首、王华、殷景仁等人,名声和爵位一直在他之下,却同时被宠待,谢灵运心中不满,往往推说自己有病而不上朝,只管修筑池塘、种植花树、移栽修竹、摆弄香草而已,并且无休止地让衙门里的劳役服务于他个人。出城游玩,有时一天走一百六七十里,往往一走就是十多天,既不上书请示,也不请假。宋文帝见此情形想将其免职,但又不想直接下旨将其免职让他颜面丧尽,便暗示他主动辞官。谢灵运于是上表称自己有病,皇帝刘义隆让他休假回家乡休养。他临行之前,又上了一道奏疏劝宋文帝刘义隆趁着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西征胡夏国的时机,夺取河北。宋文帝刘义隆不从。
族父谢方明,为会稽太守,谢灵运即往省视,与谢方明之子谢惠连相见,大加赏识。又与东海人何长瑜,颍川人荀雍,泰山人羊璇之,诗酒倡和,联为知交,惠连亦得与列,称为四友。谢氏本为名族,谢灵运得先世遗资,畜养僮奴数百人,又得门生数百,同游山泽间,穷幽极险,伐木开径,百姓惊扰,目为山贼。可巧会稽太守,换了一个新任官,叫作孟顗,孟顗迷信佛教,谢灵运独面讽道:“得道须慧业文人,公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
孟顗闻言,心中结仇,深恨此言,遂与谢灵运有隙,于是向朝廷上书奏弹告讦说谢灵运想谋反并私自调用本郡军队防守自卫。谢灵运原是多嘴,孟顗亦觉逞刁。
谢灵运听说此事,连忙飞骑进京上书自讼:
“微臣归家养病至今已三年,平日远离城郭居住,鲜与世人打交道,多呆在偏僻的穷山岩洞之间,几乎中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我只想修身养性,平静过完余生。然而,上月二十八日我突然得知会稽太守孟顗上疏弹劾我谋反的不实之语,深感惊异,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讲,便急忙回到京城面见皇上您并解释清楚。在来的路上,当我经过山阴城时,孟顗全城设防,兵马严阵以待,大街小巷密探遍布。微臣真的不知犯有何罪,竟会被如此防范,现在的我无时无刻不处于恐惧之中。臣下当年曾有幸做过皇上的侍臣,蒙受天恩,如果有确凿证据证明我背叛圣上、大逆不道,我心甘情愿意被判处死刑,以正国法。使普天之下,也不能有我立脚的地方。
现在只以谣言作为我的罪证,这是多么残酷啊!自古以来,圣贤们也免不了被诽谤,但是招致诽谤,还是有原因的。或者不怕死亡重视义气,或者结党聚众,或者称雄乡里,或者当剑客侠士,纵横无忌。还从未听说循规蹈矩的人,想去造反谋逆的,隐居的人,打算谋害皇上的。
现有人捕风捉影,凭空造谣,从古以来的陷害,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我并不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只是受不了其中的冤枉。我扪心自问并无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但是抱着一肚子的冤屈无处申诉。所以带病投奔皇上,请您裁判。我希望皇上鉴定是非曲直,那么即使我死了,也如同活着一样。我现在整天担心害怕,以致老病发作,神情恍恍惚惚,不知怎样陈说。”
皇帝刘义隆看了谢灵运的表文,知道谢灵运是被冤枉的,所以没有判他有罪,只是不想让他回会稽,于是让他做了临川内史,且增加俸禄到两千石。谢灵运赴任后仍然如故,和在永嘉太守任上时没有两样,所以再次被有关人员弹劾。司徒派临川王的从事郑望生逮捕谢灵运,谢灵运反而抓住郑望生,起兵叛逃,从而有了叛逆的念头。
因此有司所纠劾,遣派使人逮捕治罪,偏他抗衡不服,竟而将来使执住,且作诗道:“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
这诗一传,有司越加借口,称为逆迹昭着,兴兵捕住谢灵运,请旨正法。
还是宋主刘义隆特别垂怜,连刘义康面奏诸词,都未听从,才得免死流粤。也是谢灵运命运该绝,又有人奏了一本,说他私买兵器,纠结健儿,欲就三江口起事。
那时宋主刘义隆只好割爱,饬令在广州弃市。
谢灵运临刑前将胡子捐给了广州只洹寺,用于装饰维摩诘佛像,因笃信佛教且希望胡子与自己的诗文能够同传后世。僧人为此妥善保存。
谢灵运临死时写诗说:“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稽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凄凄凌霜叶,惘惘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悯。送心自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他诗中称述的龚胜、李业,好比前诗中说的子房、鲁连。
谢灵运被杀,时年四十九岁。
谢灵运是个文人,怎能造反?无非是文辞狂放,触怒当道,徒落得身首异处,贻恨千秋呢!实是一种文字狱。
未几又由刘湛主谋,要把那宋室长城,凭空毁坏。真个是谗人罔极,妨功害能,说将起来,可痛!可恨!
当时宋室良将,首推檀道济,自历城全师退归,进位司空,仍然还镇寻阳。即江州。左右心腹,并经百战,有子数人,如给事黄门侍郎檀植,司徒从事中郎檀粲,太子舍人檀隰,征北主簿檀承伯,秘书郎檀遵等,又皆秉受家传,才具卓荦。
功高未免震主,气盛益足陵人,朝廷已时加疑忌,留意豫防。会宋主刘义隆寝疾,历久不愈,刘湛密语刘义康说道:“宫车倘有不测,余无足忧,最可虑的是檀道济。”
刘义康说道:“君言甚是,应如何预先处置?”
刘湛答道:“莫如召他入朝,但托言索虏入寇,要他来都面议,如欲乘此除患,便容易下手了。”
刘义康点首称善,入宫对宋主刘义隆建议,请召檀道济入朝。宋主刘义隆神疲意懒,无暇问明底细,但是模糊答应了一声,刘义康遂飞诏驰召。
檀道济接到诏敕,即而整装起行,妻子向氏语檀道济道:“震世功名,必遭人忌,今无故相召,恐不免及祸哩!”这个妇人真是聪明,颇有见识,但奉召不入,亦属非是。
檀道济不听劝告,道:“诏敕中说有边患,我率师抵御外寇,镇守边境,不得不赴,谅来亦无甚妨碍,卿可放心!”言为心声,可见道济存心不二。随即启程入都。
檀道济及至建康,与刘义康等人会晤面谈,刘义康谓索虏已退,只是主疾可忧。
檀道济遂入宫问疾,见宋主刘义隆却是狼狈,略略慰问,便即趋出。嗣是宋主之病势,牵缠不退,檀道济只好在都问安,计自元嘉十二年冬季入都,直至次年春暮,始见宋主刘义隆少瘥,于是辞行还镇。方才下船,忽然有中使驰至,谓圣躬又复不安,仍然命他返回宫阙商议国事。
檀道济闻言,不敢不依,还入都城,甫至阙下,忽然由刘义康出来,指示禁军,拿下檀道济,且令他跪听宣敕,旁边走出刘湛,即手捧敕书朗读起来,道:
檀道济阶缘时幸,荷恩在昔,宠灵优渥,莫与为比,曾不感佩殊遇,思答万分,乃空怀疑贰,履霜日久。元嘉以来,猜阻滋结,不义不昵之心,附下罔上之事,固已暴之民听,彰于远迩。谢灵运志凶辞丑,不臣显着,纳受邪说,每相容隐,又潜散金货,招诱剽猾逋逃,必至实繁弥广,日夜伺隙,希冀非望。镇军将军王仲德,往年入朝,屡陈此迹,朕以其位居台铉,预班河岳,弥缝容养,庶或能革。而乃长恶不悛,凶慝遂遘,因朕寝疾,规肆祸心。前南蛮行参军庞延祖,具悉奸状,密以启闻。夫君亲无将,刑兹罔赦,况罪衅深重,若斯之甚,便可收付廷尉,肃正刑书,事止元恶,余无所向。特诏!
檀道济听毕诏书,不禁大为愤怒,张目注视刘湛,好似电闪一般。转而思已落人手,多言无益,索性脱帻投地道:“乃坏汝万里长城!”
檀道济说着,即起身自投狱中。那阴贼险狠的刘湛,竟然怂恿刘义康,收捕檀道济诸子,令与乃父一同牵出,斩首都市。
还有随从檀道济的参军薛彤,一体收捕问斩。又派遣尚书库部郎顾仲文,建武将军茅亨,领兵至寻阳,收捕系道济妻子向氏,以及少子夷、邕、演等,及参军高进之,悉置死刑。
檀道济有子十一人,全部遭到骈戮,诸孙亦死,只留檀邕之子檀孺一人,使其续檀氏宗祀。何罪至此?
薛彤、高进之,皆有勇力,为檀道济所倚任,时人比为关羽、张飞。魏人闻檀道济被诛,私自庆贺道:“道济一死,吴人均不足畏了!”走笔至此,也不禁为檀道济呼冤。有诗道:
百战经营臣力多,无端谗构起风波。
都门脱帻留遗恨,坏汝长城可奈何!
刘义康与刘湛既冤杀檀道济,宋主刘义隆之病亦渐愈。忽而有前滑台守将朱修之,自虏中逃归,替燕求援。欲知燕国详情,容至下节再叙。
萧承之力破氐众,为萧氏篡刘之滥觞,故本回特别叙明;志功首,即所以记祸始也。刘湛列为元嘉五臣之一,而二王迭逝,彭城秉政,乃暗中勾结刘义康,以排挤殷景仁,始联殷景仁而得主宠,继而倾殷景仁而欲自专,小人多变狡诈,几不胜防,无怪殷景仁之引为长叹也。
谢灵运之被诛,当时谓其逆迹昭着,其实是他独以恃才凌物,过于招摇,为其致祸之由,诚有特见。谢灵运只是一个文人,吟诗却遭人忌,锻炼深文,刑重罚轻,已为可悯。
檀道济以不世之功,却罹不测之祸,自坏长城,冤无从诉。
乃知陶渊明之归隐柴桑,自耽松菊,隐居山林,却得保全自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