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胡同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絮,被第一缕斜斜的阳光熨得舒展又温热。砖缝里的青苔还沾着夜露,在光线下泛着细碎的亮,墙根下的牵牛花刚舒展开紫色的瓣,就被风推着轻轻晃,把影子投在斑驳的灰墙上,像谁用指尖描了串小喇叭。
季洁把最后一只青花瓷碗摆在院里的八仙桌上时,碗沿碰到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惊飞了石榴树梢上两只麻雀。那碗是婆婆的陪嫁,青花缠枝纹绕着碗口转了三圈,碗底藏着个小小的\"福\"字,季洁每次擦碗都要对着那字看两眼,觉得这字里藏着日子的甜。她直起身捶了捶腰,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细碎的金粒儿落了一地,踩上去软乎乎的,香气往人鼻子里钻,混着厨房飘来的肉香,让人心里发暖。
\"叮铃——叮铃铃——\"
院门口的自行车铃铛声脆生生地滚进来,像颗被弹起的玻璃珠。季洁探头去看,杨震正扶着父亲在石榴树下慢慢挪步。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串油亮的核桃,走两步就停下来喘口气,眼睛却亮得很,盯着枝头挂着的几个青石榴笑:“去年那茬甜,今年这几个看着更瓷实。”
杨震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口:“等熟了给您摘,让您儿媳妇儿给您剥着吃。”
“我自己来,”老人摆摆手,声音里带着点不服气,“我这手还没老到拿不动石榴。”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杨母清亮的招呼:“是老郑来了吧?我听着车铃铛就耳熟!”
杨母系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从厨房出来,围裙角还沾着点面粉,手里攥着块格子擦碗布,布角磨出了毛边。她看见老郑正踮着脚,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往门墩旁支,车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包角绣着朵快褪了色的牡丹。
“老郑,可把你盼来了!”杨母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快步迎上去,“前儿杨震他爸还念叨呢,说你最爱吃我腌的糖蒜,我昨儿刚从地窖里捞了一坛,脆生生的,酸甜劲儿正合适。”
老郑把车支稳,拍了拍后座的布包,布包里的东西跟着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伯母您这手艺,我惦记好些年了!这不听说伯父出院了,特意绕去城南那家\"老福记\"买了槽子糕。”
杨母接过布包往桌上放,手指刚碰到油纸,就听见\"刺啦\"一声,油纸裂开个小口,一股混着芝麻香的甜气立刻漫出来,和院里的桂花香缠在一起,把整个院子都泡得甜丝丝的。“你伯父年轻时候就好这口,那时候工资低,舍不得买整块的,总让我去柜台切半块,回来分着吃。就是现在牙口不如从前了,我刚还琢磨着蒸软乎点给他吃,配着粥正好。”
她正说着,胡同口突然炸起一串喧闹,李少成骑着辆半旧的电动车,车后座载着孟佳,两人一路笑闹着过来,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晃悠着,里面的苹果\"咚咚\"撞着车把。丁箭和田蕊跟在后面,丁箭手里拎着个红布果篮,篮子里的葡萄紫莹莹的,田蕊抱着个纸盒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走两步就低头看看,生怕摔了。最让人意外的是技术刘,平时总窝在实验室里捣鼓设备,今天居然也来了,手里捧着盆秋菊,墨绿的叶子衬着明黄的花,开得泼泼洒洒。
“阿姨!我们来啦!”孟佳从电动车上跳下来,辫子上的黄丝带飘得老高。
杨母赶紧往屋里搬凳子,竹凳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晒!孟佳这丫头,上次来就说喜欢我织的杯垫,我给你攒了六个,红的绿的黄的,花样都不一样,有你喜欢的小雏菊。”
孟佳笑着应着,眼睛却被厨房飘出的香味勾住了,鼻尖使劲嗅了嗅:“阿姨,您又做什么好吃的呢?闻着就香,勾得我肚子都叫了。”
“炖了黄豆猪蹄,给你叔叔补补身子,”杨母掀开厨房门口的蓝布纱帘,纱帘上绣的鲤鱼跃龙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小洁也在里头忙呢,你们俩丫头去跟她搭个手,让他们爷们儿在外头唠嗑,咱们娘们儿说点贴心话。”
杨震父亲被这阵仗闹得眼睛更亮了,抓着老郑的手不放,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似的鼓着:“你伯母啊,就爱瞎忙,明明前儿还跟我说胳膊酸,抬不起来,这不一听说你们要来,凌晨四点就爬起来去早市抢新鲜排骨,回来还跟我显摆,说那排骨上的肉多,炖出来香。”
“这话说的,”杨母端着个白瓷茶壶从屋里出来,壶嘴冒着热气,她轻轻拍了下老爷子的手背,“孩子们来家里,哪能空着肚子回去?再说了,我这胳膊酸是装的,就想让你多疼疼我,给我揉揉肩。”
老爷子\"哼\"了一声,嘴角却偷偷往上扬,像个被说中心事的孩子。
老郑接过杨母递来的花茶,玻璃杯里的枸杞和菊花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像一朵朵刚睡醒的花。他的目光落在杨震父亲手腕的核桃手串上,那核桃被盘得油光锃亮,红得像抹了层蜜。这串核桃是去年队里聚餐时,老两口一起去潘家园挑的,杨母当时还笑着说:\"警察握枪的手得有点分量,盘这个正好,比总攥着枪杆子松快,还能活动活动筋骨。\"此刻手串随着老人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细碎声响,像在应和屋里的笑语。
“伯父,最近还练太极不?”老郑挨着他坐下,竹凳发出\"吱呀\"一声,“以前总听杨震说,您早上在护城河边上,就数您的云手最标准,旁边总围着一群人看。”
老人的手指在膝盖上慢慢打着圈,像是在比划太极的招式,杨母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嘛,前阵子在医院躺不住,还跟护工比划呢,说等出院了,得跟老李头再比划比划——就去年,老李头抢了他常坐的石墩子,他记到现在,说那石墩子被他焐热了,坐着舒服。”
“那是他小心眼,”杨父哼了一声,声音却软乎乎的,“你才是,年轻时跟我抢厨房,说我炒的菜盐放多了,结果自己炖的排骨,能咸得人喝三碗水,还嘴硬说是为了让我多喝水。”
“那还不是为了让你少喝酒,”杨母笑着回嘴,手里的玻璃杯映着阳光,亮闪闪的。\"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嗡\"地响了起来,季洁正在灶台前煎带鱼,金黄的油花\"滋啦滋啦\"溅在锅沿上,把带鱼煎得两面金黄,像镀了层金。杨母掀开门帘走进去,从橱柜里拿出个描着金边的小瓷碗:“按你张姨教的法子,调了点糖醋汁,你试试这个,比你上次练手时那个对味。上次你放醋放多了,酸得你爸直皱眉,却硬撑着说好吃。”
季洁回头笑,额前的碎发被热气熏得有点湿:“还是妈您细心,我总掌握不好糖醋的比例。上次爸一口没吃,我还以为是我手艺太差。”
“他呀,就是嘴刁,心里头可熨帖着呢,”杨母帮她把带鱼翻了个面,铲子碰在锅上发出\"当当\"响,“当年我第一次给他做带鱼,他也皱着眉说不好吃,结果趁我不注意,把盘子都舔干净了,还跟我说\"盘子没洗干净,我帮你舔舔\",逗得我直笑。”
院外突然传来田蕊的惊呼:“呀!叔叔您慢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