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扫视四周,像做贼被抓,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眼睛和耳朵。
这里是街上!
这里人来人往!
这话若是传进锦衣卫的耳朵里,他这个皇太孙,就完了!
“咳........咳咳........”
朱允炆干咳起来,像是要把那句话从肺里咳出去。
他看向朱煐,嘴角的肌肉抽搐,试图挤出笑容,可那弧度比哭还难看。
“朱........朱御史说笑了。”
他的声音发颤、干涩。
“皇爷爷他........他龙体康健,春秋鼎盛........中兴侯,说笑了,说笑了........”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透着恐慌。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
他感觉到汗水从额角、后背渗出,里面的丝绸中衣黏在皮肤上,又冷又腻,让他想吐。
他再不敢看朱煐的眼睛。
那个男人,是个疯子!
自己还想去拉拢他,去掌控他?
简直是笑话!
朱允炆听到朱煐那句话,汗毛倒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离这个疯子越远越好!
他不敢停留,猛地扭头,顾不上仪态,追着黄子澄和齐泰离开的方向而去。
那奔逃的背影踉跄,在秋风里,显得狼狈。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蒋瓛的脸,朱棣的气势,以及朱允炆的儒雅,都随着门缝的消失而被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静了下来。
空气中残留着龙涎香和茶香,形成一种压力。
朱煐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垂下眼帘,遮住情绪。
直到脚步声消失,他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
一丝笑意,爬上他的唇角。
心情不错。
确实不错。
今天这出戏,唱得痛快。
燕王朱棣,皇孙朱允炆,这两个未来将掀起风浪的主角,就在刚才,一前一后,踏进了他这间屋子。
然后,又一前一后,揣着恼火,被他“送”了出去。
朱煐的指尖在袖中摩挲。
他回想起朱棣离去时的脸色,那双眼睛里压抑着的火焰。
也能回想起朱允炆那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拱手,那句“朱御史好自为之”的背后,是文人式的,也是储君式的审判。
很好。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有了今日这番“不识抬举”的做派,日后无论这二人谁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自己的第一印象,都绝不会是什么肱股之臣,而是个桀骜不驯、难以掌控的刺头。
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这评价,简直完美。
他的任务,是“为家国天下”而被君主所杀。
这个“君主”,自然最好是老朱。
可若是天不遂人愿,老朱驾崩之前,自己还没能完成这个终极目标,那么今天埋下的这两颗钉子,就将成为他最后的底牌。
无论是朱棣还是朱允炆,他们对自己的恶感,都将是催动他们未来对自己动杀机的最好燃料。
一想到这层,朱煐眼中的笑意更深邃了些。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朱御史,日后看来,就该叫你中兴侯咯。”
一道带着几分调侃的醇厚嗓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朱樉不知何时已端起了桌上的酒杯,杯中的琼浆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他斜倚在椅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煐,那眼神里没有了初见时的审视与防备,只剩下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祝贺与钦佩。
这一个多月,足以改变很多事。
也足以让一位亲王,对一个御史,心服口服。
如今的朱樉,像是换了个人。曾经的暴戾与乖张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打磨过的“贤明”。
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要成为父皇口中那个“大明贤王”。
这一个月里,他将此作为自己人生的唯一信条。
而与朱煐相处得越久,他越发觉得,这个目标并非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朱煐这个人,在他朱樉的眼中,简直就是大明朝的一块瑰宝。
那种鬼神莫测的筹措资金的手段,那种洞悉人心的算计,那种将整个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脑子........
朱樉不止一次在私下里暗自感慨,跟朱煐一比,满朝那帮所谓的文武重臣,说一句全是酒囊饭袋,都算是抬举他们了。
他甚至感到一阵后怕与庆幸。
后怕的是,若是这样的人才心怀不轨,大明将要面临何等恐怖的灾难。
庆幸的是,幸好,朱煐是在为大明效力。
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
至于以后谁当皇帝?
朱樉已经懒得去想了。
管他呢。
无论是侄子朱允炆,还是另一个侄子朱允熥,甚至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四弟朱棣,谁坐上龙椅,对自己这个秦王,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自己是他们的二叔,这是血脉,是天理。
只要自己将“贤王”这个名声做得够响,做得够亮,再有父皇临终可能的托孤之重,未来无论是谁登基,都不可能,也不敢轻易撼动他这位坐镇西北,贤名远播的塞王。
贤王,才是自己最大的护身符。
想到此处,朱樉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实,愈发灿烂。
他霍然起身,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杯沿在灯火下折射出一点明亮的光。
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在这间屋子里激起一阵回响。
“来!这一杯,敬我们的中兴侯!”
“愿大明国运昌隆,愿你我同心协力,共创盛世!”
朱煐看着朱樉这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心中那点算计后的淡漠被一丝暖意冲开,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这位曾经让人头疼不已的秦王殿下,如今是把“贤王”这个角色,扮演得越来越入戏了。
不,或许已经不能算是扮演了。
他正在成为这个角色。
朱煐敛去纷杂的思绪,同样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两只白玉酒杯在空中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愿大明国运昌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为这场祝贺,落下注脚。
“恭贺中兴侯封爵!”
朱樉大笑。
笑声里是对未来的期许。
朱煐没有说话。
他脸部肌肉抽动,牵起一个弧度,却不是笑。
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一个表情。
愿大明国运昌隆?
这句祝愿,只是风声。
大明,与我何干?
他的脑海里没有波澜。
这个时代,这座皇宫,这些人,都是他旅途中的布景。
他必须抛弃这些布景。
他只有一个目标。
完成任务。
然后,挣脱这身皮囊,撕裂时空,回到他的时代。
在那里,有长生不死在等着他。
与长生不死相比,一个王朝的兴衰算不了什么。
大明的命运,就留给大明自己。
至于到手的爵位,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金钱,地位,权柄。
这些东西,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不在意这条命,这具名为“朱煐”的身体。
这只是工具,是躯壳。
若是能早点死去........
或许,是一条捷径。
........
........
皇城内,日暮西沉。
余晖洒在琉璃瓦上,顺着飞檐滴落。
老朱不在龙椅上,也不在御书房。
他独自推开一扇殿门。
吱呀——
门轴转动,声音在宫苑里响起。
这是御书房旁的偏殿,是禁地。
光线被木窗切割,铺在金砖地面上。
光影中,微尘翻飞,殿内没有声音。
空气不动,混杂着檀香与旧物的气息。
老朱不允许宫人踏足此地。
清扫也由他身边的太监动手,随后退出。
外人禁入。
殿中没有陈设,显得空旷。
此地很重要。
因为这里,安放着他生命里的人。
香案上,烛火摇曳。
三座紫檀木牌位立在那里。
牌位上没有灰尘,被一双带茧的手反复擦拭过。
供桌上摆着果品,香炉里烟气未散,香灰有温度。
此地的主人来得勤。
老朱拎着一壶酒,走到香案前。
他的手伸向牌位,动作小心。
他的动作不像皇帝。
只有一个男人,在面对内心时,流露出笨拙与看重。
他将中间的牌位取下,捧在掌心。
朱雄英。
这三个字,曾是他的心伤。
当年,长孙离世,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命人刻下这块灵牌。
此后每个月,他都来这里,对着这块木头,说心里话。
可谁能想到。
谁又能想到!
当年的雄英没有死,只是得了一场病,忘了过去,流落民间。
他活了下来,凭本事从乡野考入殿试,成了如今的朱煐!
一股热意涌上老朱的眼眶。
他指腹摩挲着“朱雄英”三个字,嘴角扬起。
这孩子,在外面吃了苦。
可他长成了好模样,比自己预想的还好。
这是老天爷开眼!
这是他朱家的福气!
老朱将这块牌位放到一旁。
它不再是灵牌,是一段过往的见证。
随后,他目光落在妻子的牌位上,伸出双手,将马皇后的牌位请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抱着牌位在地面盘膝坐下。
殿内烛火跳动了一下。
老朱将牌位摆在面前,与自己视线齐平。
这一刻,他面前的不是一块紫檀木,是那个陪他走到今天的女人。
“妹子啊,咱得告诉你一件喜事。”
老朱的声音在殿宇中响起,没有平日的威严。
他提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又拿起一个酒盅斟满,放在马皇后的牌位前。
那动作,重复了千百遍。
“朱煐这小子,不愧是咱朱家的种啊!”
他端起酒杯,没有喝,只是看着牌位,眼神里有光。
“比标儿还优秀。”
提及那个名字,老朱的声音没有停顿,反而更高。
“标儿是稳,是大明的基石。可这小子,嘿!”
老朱咧开嘴,笑了。
“他有标儿的仁厚,又有咱当年杀出来的魄力,把咱们俩的优点都占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烧着喉咙,点燃了胸中的豪情。
“前些日子,湖广遭灾的消息传入朝廷,你也知道,朝廷里的钱一直不够用。”
老朱叹了口气,脸上的骄傲换作疲惫,他坐在蒲团上,跟妻子诉说家里的难处。
“国库的账本,就那么点银子,看着多,用起来,就是个填不满的洞。”
“湖广百万灾民等着吃饭,奏报上写的字,咱看着都戳心窝子。咱是皇帝,咱得拨款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的百姓就这么饿死、病死吧?”
老朱的语气高了起来,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敲打起来,发出哒哒声。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深切的无奈,声音也沙哑了下去。
“实在是没钱。国库里剩下的那些,是北边边军的粮饷,是将士们拿命换的钱,动不得。还得留着应对下半年各地可能出现的灾情,这天底下,到处都是要花钱的窟窿。”
他摇了摇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不光湖广的百姓是咱的百姓,这大明天下,哪个百姓的命不是命啊?”
“咱没办法,就想着在朝廷里头号召募捐。”
话到此处,老朱冷笑一声。
“咱当然知道,那帮混蛋捐不出来多少钱........”
“那些大臣,在朝堂上哭穷,说起自家日子艰难,眼泪掉得比谁都快。真要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朱的声音里是鄙夷与怒火,仿佛那些身影就在眼前。
他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时而因愤怒而手指收紧,时而因无奈而长吁短叹,沉浸在这场对话中。
在这偏殿里,他不是洪武大帝,只是一个对妻子倾诉心事的老头子。
“妹子,先前咱跟你提过的那孩子,你还记得吧?”
老朱的声音压低,凑近了些。
“你肯定是记得的。”
他自问自答,眼神穿透了牌位,目光里是妻子。
“毕竟,你生前最疼的就是雄英这孩子了。”
老朱眼前是妻子将孙子护在身后的样子,不许他苛责一句。
“他啊,有本事,真的有本事。”
老朱捋了捋胡须,脸上是藏不住的笑。
“性格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可处理事情的手段,不像个孩子。咱都想不明白,他这身本事是从哪儿学的。”
“可能啊,真是咱老朱家的种子好?”
他笑出了声,笑声在殿内回荡。
“这回,又是这小子给咱整了件大事儿!”
老朱的声音拔高,眼睛里有了光,像有火在烧。
他的气势变了,不再是老人,而是君王。
“你猜猜,他这回做甚了?”
老朱卖了个关子,身体前倾,脸上带着笑,像从前与妻子逗趣那样,等着她追问。
殿内烛火一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