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妹子,你也觉得不错吧?你再夸咱两句?咱就爱听你夸咱。”
老朱放声大笑,笑声在殿梁上盘旋,却驱不散眼底涌上的水汽。
他抬起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擦去泪水,声音里带着鼻音,继续道:
“可后来咱大孙做了什么,你指定是猜不到了。”
“哈哈哈,妹子你也好奇吧?这事儿啊,别说你,你指定猜不到,连咱都猜不到!”
他的眼中爆发出光亮。
“这小子,咱的乖孙,他还真就从那帮铁公鸡手里,把钱给生生抠出来了!”
“他接下差事的第二天,就一个人跑进宫来找咱了。”
“咱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小子是不是碰壁了,这么快就来找咱帮忙?咱还盘算着,该怎么安慰他,怎么给他兜底。”
“结果你猜,咱大孙干了啥?”
老朱一拍案几,烛火跟着一跳。
“他给咱带来了三十六万两银子!”
他的声音拔高,每个字都像从胸膛里炸出来。
“没错!三十六万两!谁能想到?谁敢想!咱大孙,一天时间,就从那群商贾手里,弄到了三十六万两湖广赈灾的粮款!”
“啧啧啧........”
老朱咂摸着嘴。
“这小子,有本事!是咱老朱家的种!”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龙袍在身后拖着。
“之后!这事还没完!”
“几天的功夫,他又从那帮商贾手里,给咱弄来了四百二十七万两银子!”
“四百二十七万两!”
老朱伸出四根手指,又比划了一个二,一个七,要把这个数字刻在空气里。
“没错,妹子,你没有听错!咱也没有说错!是整整四百二十七万两,只多不少!”
他的呼吸粗重,双颊因为激动而泛红。
“这........这要是再加上先头的那三十六万两,可就是........四百六十三万两银子了!”
这个数字从他口中说出,连他自己都再次感到了震撼。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投向妻子的牌位,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故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
“什么?你说这数目,快占了咱大明税赋的一半了?”
他仿佛真的听到了妻子的惊呼,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哈哈哈,妹子,你那是老黄历啦!”
“现在咱大明,国库充盈,一年税赋,稳稳当当可有两千万两嘞!”
“咱大明,在你和标儿走后,没有变差,反倒是越来越好了!”
老朱挺直了腰杆,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气油然而生。
他既是为孙儿的成就而骄傲,也是为自己亲手打造的这个煌煌大明而自豪。
老朱大笑。
“不过雄英这孩子这么有本事,是咱没想到的。”
他的声音在偏殿里回响,沙哑,但透着得意。
“四百六十三万两啊........”
老朱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都顶上大明一年税赋的一小半了。”
他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
“你说咱之前瞎操什么心啊。”
老朱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谁炫耀。
“你是不知道,咱今天早上,天都还没亮呢,就被蒋瓛那家伙从床上喊醒了!”
“说咱大孙,咱的雄英,带着几百万两银子,把整个户部衙门都给堵了!”
“咱当时听到的时候,咱人都傻了!”
他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惊起角落的尘埃。
“有本事吧?”
老朱的声音扬了起来。
“雄英这孩子啊,太有本事了,比咱标儿还有能耐呢!”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转向身侧。
那里,立着一块灵牌。
朱标。
老朱脸上的笑意没了,面部肌肉绷紧。
他一把抓过那块木牌,指节泛白。
“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他对着牌位,压着嗓子。
“你听见了没有!”
“你以为你走了,咱就找不到更好的人当皇帝了?”
“你听听,咱大孙!你儿子,咱的雄英,是不是比你还有本事?”
老朱的声音在抖。
“后悔了吧?后悔走早了吧?”
他将牌位凑到眼前,脸几乎贴着木牌,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吼。
“你就等着吧,等你儿子当上了皇帝,到时候千古留名的时候,你连名字都能让人给忘了!”
“到时候大家会说什么?”
老朱顿了顿,自己给出答案,语气里是报复的快感。
“大家会说啊,那是雄英的爹。”
“是咱朱重八的儿子。”
“至于你的名字?朱标?那谁记得?”
“也就你爹我,和你娘记得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哽住,怒火成了委屈和悲凉。
“简直混账!”
他一拳砸在地上,骨节生疼。
“咱都还没见咱妹子呢,你先跑去见你娘了!”
老朱时而暴怒,时而大哭,时而又笑。
偏殿里,只剩下他的喘息和呜咽。
........
许久。
夕阳沉入地平线,殿内光亮被黑暗吞没。
角落里一盏烛火摇曳,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拉长变形。
老朱独自坐在地上,左手是朱标的灵牌,右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
马皇后。
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牌位上的刻字,动作很轻,像在触摸珍宝。
殿内一片死寂。
沉默了一阵,老朱又开口了,声音没了棱角和戾气,只剩温柔。
“妹子,咱想你啊。”
一声叹息,道尽了千言万语。
“不过咱现在不能去找你。”
他像在对人解释,语气里是央求。
“咱得照顾好咱大孙。”
“咱大孙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的苦,这脾气........太硬,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认咱。”
他的声音低下去,透出胆怯。
“要不........你在那头托个梦,先和咱大孙说说?”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咱害怕啊。”
“咱怕这身子骨熬不住。你不是不让咱喝酒吗?现在咱喝的少了,真的喝得少了。”
“咱想多看大孙两眼,至少........至少等他能亲口原谅咱吧。”
老朱的眼眶又红了,声音里带着鼻音。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侧着耳朵,仿佛在听牌位另一头的回应。
片刻后,他自己点了点头。
“知道知道,不用你说,你说的咱都知道。”
他的神情又坚定起来,眼里是算计和谋划。
“咱肯定是要找个好的机会,再公布身份的。”
“要不然以咱大孙那犟脾气,这皇位怕是都能给不要了。”
他自顾自地分析,嘴角牵动,是苦笑。
“他要是不当皇帝,可真是大明的损失了。”
老朱将两个牌位并排放在身前,目光锐利,带着审视。
“允熥性子软,守不住这江山。”
“允炆看起来好像还行,可那都是装的儒雅,骨子里心思多。”
“和咱英儿一比啊........”
老朱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那一点是比不了........”
烛火摇曳,他脸上的神情明暗不定。
老朱又和马皇后唠起了家常........
........
殿门开启,发出声响。
不知道老朱在里面待了多久。
或许一个时辰,又或许一整个下午。
当夕阳余晖被门槛斩断,暮色染上庭院,那扇门才拉开。
走出来的老朱,眼眶发红,眼睑浮肿。
踏出偏殿,他脸上的肌肉收紧,又成了天下人熟悉的样子。
不凑近看,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庭院里没有人。
只有一个身影,在光线下佝偻着。
一个太监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沙....沙....
“陛下。”
听到门响,太监停下动作,躬身垂首。
老朱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算是回应。
他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太监,看着他弯曲的背,看着他布满老茧、握着扫帚的手,心里的郁气散去一些。
他叹了口气。
“老马,入宫多少年了?”
声音沙哑。
太监愣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闪过回忆。
“禀陛下,小人是洪武三年入的宫。”
“已经二十二年了。”
“二十二年........”
老朱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没有情绪。
他仰起头,望着宫墙上方的天空。
天已经黑了,星星不多。
一阵沉默。
风卷起落叶,在地上打旋。
“你可还有心愿?”
老朱的视线回到太监身上。
老马脸上挤出个笑,看着像哭。
“陛下,小人没有心愿。”
他摇了摇头。
“小人大半辈子都在这宫里,外面的世界忘了。宫里的日子,有吃有喝,不受冻,比外头好。”
“真没有想要的?”
老朱又问。
老马沉默了许久。
“小人自幼爹娘饿死。”
他的声音很轻。
“后来被人救下,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没多久,得罪了前朝的官,全家被杀,只小人逃了出来。”
“后来就是乞讨,被人打,被狗咬........”
“入了宫,才算过上安生日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睛里有了点光。
“皇后娘娘心善,赏了小人饭吃,不用再挨饿。”
“太子爷脾气好,不打骂下人。”
老马的声音里,带上了暖意。
他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小人真没心愿,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留恋。”
“要真有的话........”
太监的声音变得郑重。
“小人希望,咱大明能一直好下去。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像小人爹娘那般饿死........”
话音落下,庭院里一片寂静。
老朱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的肌肉抽动。
许久。
他走到老马面前。
他伸出手,在他佝偻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一下。
两下。
“替咱照顾好咱妹子和标儿。”
老朱的声音压着,一字一句。
“好好照顾。”
“日后不用担心,咱让你大孙给你养老。”
说完,老朱收回手,转身迈步离去,没有回头。
只留给太监一个背影。
老马站在原地,肩上似乎还留着皇帝手掌的温度。
他挠了挠头发,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心中不解。
陛下这是........糊涂了?
皇后娘娘和太子爷,确实该好好照顾。
可........
“雄英殿下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马摇了摇头,没敢再想。
他弯下腰,关上偏殿的门,将往事封存。
庭院里,再次响起“沙....沙....”的扫地声。
........
御书房。
从偏殿到御书房的路不长,老朱的步伐又稳又重。
每一步,他身上属于父亲和祖父的情感便压下几分,帝王的威严便浮起几分。
当他站定在御书房门口,偏殿里那个他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执掌大明二十余年的洪武大帝。
他的目光,落在书房门外的身影上。
那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立在灯笼光影中,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是回来复命的蒋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