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云对此不予置评,倒是有一点:“画上的笔迹,跟我的字很像。”
十王“嘶嘶”吐了吐分叉的长舌,“你这话说反了。”
“世上只有儿子像爹,没有爹像儿子,更没有爷爷像孙子的道理。”
“大梁重视礼乐法度、文章教化,你们祖宗有规定,后世子孙必须从小接受一套完整的皇室教育,教习方式自成一体,就拿书法来说,师承哪个流派,都是有规定的。”
“要是你对书画感兴趣,不难发现,大梁历代帝王书作字体都极为相近。我猜啊,你的字,肯定是你爹手把手教的,字体可以相近,风格却不尽相同,字如其人嘛。”
他知道的是真不少。
李停云说:“看来我们有的聊了。”
十王邀请他:“楼上雅间坐谈?瓜子免费,茶水畅饮。”
李停云:真他妈寒碜啊。
任平生请客都知道海鲜配酒,虽然也不怎么高端大气讲排场,但至少,低调简朴有内涵。
十王坚信:你不懂,吃瓜喝茶才是王道!
“在此之前,先给我点时间,我这边,也要清个场。”
“你的意思是,这里还他妈有人在?!”
“有的,有一群人,一直都在。”
李停云微微眯眼,“何方高手,我竟没有察觉。”
十王甩甩手:“哎呀,哪是什么高手。”
“这些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没有察觉,大概是因为……”
“你没把他们当人。”
说完伸手一指——
潇湘阁一重楼,设勾栏以娱情,是供人观赏曲艺表演的地方,四面栏杆,珠帘半卷,中央地基沉陷,围成一座戏池,池心设圆形舞台,观者环池而坐。
此时此刻,台上竖着一把琵琶,台下一圈看客噤若寒蝉。
“不要忘了,我这里是迎来送往之地,每天都会接待很多客人。”
十王提醒李停云:“而你,是不请自来,不速之客!”
“你打伤我家小黑小白,踏碎阁前傀儡幻阵,破门而入。”
“事发突然,我哪来得及疏散这座楼里的所有人?”
“只好先用‘迷魂障’把他们困在原地,稳住场面。”
他尽力争取道:“两炷香时间,我立刻把他们送走。不用担心,陷入迷魂障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不知情。”
李停云:“我可以帮你送他们走。”
十王:“送上西天?”
李停云:“善。”
十王:“……”
他果然是不把人当人看的。
李停云冷笑:“他们已经身在地府了。”
十王却说:“但他们之中,有些是活人,甚至是修士,你知道的,地界榷场鱼龙混杂,比人间的菜市场还乱。就算不是活人,那些小鬼,也命不该绝,他们只是来找乐子的,说不定以后还能赚到投胎的机会,何必遭此无妄之灾。”
“……我说没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没说过啊。你觉得我像谁?”
“我的一个下属,林秋叹。”
“那只五步一喘、十步一咳的病老虎?”
十王惊讶道:“不会吧,我们哪里像了?我身体这么健康,我性格这么活泼,我长得高大威猛,我生肖属蛇,我是独一无二的我……我觉得,我一个能打他十个。”
李停云道:“你和他一样,矫揉造作,虚假伪善。但显然,你没他脑子清醒。”
十王悻悻地,敢怒不敢言。
小声辩解:“我只是想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力所能及做一点点对得起良心的事……”
“规则?”李停云讥诮一笑。
“说起规则,如果我没记错,冥府律令第一条就是‘生灵闯入,格杀勿论’,但在你管治下的枉死城,早已成为阴阳两界互通有无的榷场,这里一切都是生意,而你是最大的东家。”
“做点小买卖嘛,这年头不挣几个钱的。你知道吗?五块灵石,才能抵得上一块魔石!”
“你当我人傻好糊弄?看得见的,是小买卖,看不见的,才是大宗。”
你以为,潇湘阁所待之客,是来享受歌舞的,还是来捧场义卖的?你以为,堂堂鬼王干的是风花雪月,还是典当押店的营生?这些太过浮于表象,人家真正只做无价的生意。
所谓“有价”,指的是以物换物,金钱交易,一件器物,或者一个人,一条命,不管开价有多高,其价值都是可以衡量的。
而所谓“无价”,说的则是那些根本无法预估价值几何的东西,比如阴德,寿数,托生,轮回……种种事宜,只要是归地府管辖,十王就能利用职权之便,暗中做点手脚。
生死簿动不得?功德簿改不得?在地狱坐牢不能减刑?轮回井托生不能干涉?
笑话!鬼王阁下都快把这些干成招牌生意了。
这个世界是分明暗两面的。
除了明令规定,还有潜在规则。
只有深谙此道的人,才会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不能改动的规矩,你以为的金科玉律,在掌权人眼里,不过尔尔,他们有的是办法钻漏洞。
就拿功德簿来说。
都知道修仙之人重视功德,但他们有几个敢说自己清清白白?
天地灵气日益枯竭,修炼资源那么难找,竞争激烈,压力山大,各方明争暗斗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猫腻。
干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又怕被雷劈死,无不想方设法掩过饰非,弥补错误。
瞒天过海最简单最见效也是最迅速的一种办法,当然就是直接修改功德簿!
十王窥破商机,偷摸开通黑市,专为身负因果的修仙者服务。
老实人都以为,功德簿不可更改,这是天地法则,一旦改动就要遭天谴啊!
所以他们根本不敢想,或者压根想不到这条路子。
就说人不能太老实吧。
是,没错,篡改功德簿伤天害理。
但十王摊手表示:伤天害理又如何。
有伤天理,不伤薛礼。
你问薛礼是谁?
薛礼是他自己。
十王打着哈哈:“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点矫揉造作,虚假伪善。”
“你说我跟那谁……林秋叹很像?我和他不熟,但估计我俩熟了也合不来。”
“心眼多的人,只喜欢找傻子当朋友,比如你的另一位下属,薛忍冬,我就很看好他。”
“可能是他鱼的记忆太过短小,显得他这个人头脑清澈,没有城府,特别的……”
“天真。”
李停云只回一声冷哼,十王知道把话题扯远了,忙拉回来:“潇湘阁里的这些人,都是我的客人,见死不救我会良心不安。”
他真的是有良心的。
虽然也做了很多对不起良心的事。
但前提是他有,才知道对不起嘛。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别砸我招牌啊。”
十王道:“总之,两炷香?”
李停云道:“一柱。”
别人的屁事,与他无关,他懒得管,但也懒得等。
“可是那么多人……”
“半柱。”
“好的。”
半炷香后,楼上雅间,两盏清茶,一盘瓜子。
李停云一碰杯壁,是热的。
地界禁明火,亡魂享祭也只能吃得下冷食,可作为鬼中之王,薛十的习性竟与活人无异。
他不喜阎罗殿的晦暗阴冷,便在榷场建造了灯火通明的潇湘阁。
他喜欢温酒热茶,新鲜瓜果,甚至还会侍弄花草,窗前桌上都摆放着盆景。
看样子,他很乐于做人。
十王抿了口热茶,正色道:“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话说我最近失眠多梦,总是不知不觉陷入梦魇,睡得不好,胃口也变差了,头发都掉不少。”
“这么可怕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被魇住的次数多了,我就开始怀疑,身边有什么脏东西作祟。”
他放下茶盏,认真起来,“起初,我还以为潇湘阁闹鬼……”
李停云眼皮一跳,“你脑子还是不大清醒,要我帮你提提神吗?说正事!”
“我就是在说正事,没跟你开玩笑!我老是梦魇,这件事关系重大,潇湘阁真的——在闹鬼!”
十王挠挠脸,这么说很掉价,可事实上,阴曹地府“闹鬼”就是很正常啊。
这里遍地都是鬼,若有哪只小鬼误打误撞,闹到他鬼王爷爷头上,也不是没可能。
“我找小黑小白缜来看过了,术业有专攻,他们最擅长招魂驱鬼。”
“经他们缜密侦察,发现是我挂在墙头的一幅画,有诡异。”
“不错,那幅画,正是我给你看过的‘琵琶美人图’!”
“原来上面附了一缕无主的残魂。”
“我问它是谁,它让我自己猜,我想抓住它,它却倏尔不见了。”
“之后没过几天,司无忧就自投罗网,找上了我的门。”
“我自己猜?”
十王呵呵一笑,“我猜啊,它就是司无忧丢失的地魂!论精神力,无出其右者,善于制造梦魇,乱人神智,即便是我也不堪其扰,黑白无常更是没能将其抓获。”
李停云觉得此事背后更有一番别论,便问:“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十王道:“莫急,莫急,缓缓再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心里也憋了很多话想要倾诉。但进入正题之前,我这里有一份契文,需要你签字画押。”
他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纸,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小篆铭文。
李停云扫了一眼,开头四个大字:“免死……金券?”
“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十王很懂得说话的艺术。
“我预知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很可能是在你的底线边缘疯狂试探,所以我需要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包括身体不受损伤,精神不受摧残,外加财物受到保护,如果你打砸东西的话……”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诉求:
“得赔钱。”
李停云不语,一味看着他。
“我也不多要,按原价……七成……三成……好吧我一成也不要了!”
十王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你只要答应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能保持冷静克制,不伤害无辜的我,哪怕你把潇湘阁炸了,我也认栽,不要你赔了!”
生命高于一切,健全大过所有,他还是拎得清的。
李停云咬牙,一拳捶烂免死金券!
看吧,就说他动手能力很强……十王抬起双臂挡在面前,不敢睁眼。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什么金券银券,免死免活,我就算签一百张也对你没用!”
李停云冷笑道:“老子什么时候翻脸,连自己都说不准,还跟你来这一套?!一句话,听天由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
十王放下胳膊,犹犹豫豫地问:
“好像……我才是阎王吧?”
“是啊,你是王八。”
“……”
十王深吸一口气,“那行,准备好了吗?我要讲的故事,很精彩。”
“准确来说,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条因果线。”
“想要捋清楚这条线,就要提到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