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云却一下恼了,重重推他一把,“我他妈让你离我远点儿!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哪怕就一句?!”
梅时雨胸前闷疼,似听到细细的骨裂声,李停云顿时怔住,他的胸骨……之前明明一直记着,出手处处小心,这会儿却给忘了,脑子里混混沌沌,好似什么都忘了。
“不碍事。”“疼吗?”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沉默。
李停云问:“不疼?”
梅时雨说:“不疼。”
李停云深深地看他一眼。
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废话了,只是背过身去,撂下一句:“你最好长点记性,别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话有些伤人,李停云说完就走,梅时雨原地站了站,没有立即抬腿去追,心里有点涩,却不是责怪谁的意思,而是细细反思了一下,想不通自己哪里做错了,所以涩然。
是他不够“听话”?是他插手太多?他离得太近?管得太宽?可他只是想要保护,他应该保护的人,也只是在担心,那个总是让他担心的混蛋,这应该是没有错的。
梅时雨思绪有点乱了。
恰在此时,一声疾厉的呼叫,夺走他全部的心思——徒弟那边,又出状况了!
却见李停云身形一动。
梅时雨立刻召出青霜,截断他的去路。
仙剑悬空,剑锋直指李停云!
“……”他果然跟我杠上了。
李停云心生暗恨。
梅时雨听到的那声疾呼,不是别人喊的,而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花映月——
她尖叫着喊了一声“师哥小心”!
却说方才变故突生,梅时雨割伤了手,李停云就把到手的“猎物”丢在一旁,没顾得上管了。
元彻趁机英雄救美,挥剑扫去重重魔息,把小师妹救出樊笼,两人小手一牵,抱在一起,还没说上话呢,薛忍冬就扛着锅砸了过来!
“人!我吃定你了!”食人鱼举着大锅,一跃而起,目标锁定元彻,打地鼠似地,哐哐一顿乱砸,他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
薛忍冬丢失了后天的记忆,最原始的野性得以充分张扬,就像人类沉迷钓鱼无法自拔,食人鱼也恨不能追着野人生啃!
他兴奋到发出一声尖啸:
“人!快到我锅里来!”
阿椿:“……”
这头鱼今天怕不是没带脑子出门。
元彻打横抱起花映月,作为人形靶子,引薛忍冬东奔西跑,几次躲闪不及,花映月大喊“师哥小心”,得亏阿椿用藤蔓拖住薛忍冬,才没让他背上黑锅、不得翻身。
但有时,阿椿也会失手。
一不小心就帮了倒忙——藤蔓横生枝丫,绊住元彻的脚踝,令他大摔一跤!
元彻抱着花映月就地一滚。
俩人手抓在一起就没松开过,同生共死四个字早已是心照不宣。
薛忍冬腾空就是一个暴扣!
“轰——”
一声巨响。
眼前白光乍现。
锅,裂了!
莫名其妙四分五裂!
薛忍冬被震得双臂发麻。
元彻运气爆棚!
紧要关头,总有救星。
这次,还是他师尊,舍命救了他一下——
梅时雨那头,早就和李停云交上手了!
汹涌的灵力洪流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元彻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身形轮廓,再看李停云,同样是模糊的虚影。
一方清气如月华白练,一方浊气深邃若虚空,玄白二色交缠翻覆,激烈绞杀。
从梅时雨拔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这不是一场小打小闹,他既然把李停云当成对手、看做敌人,就该全力以赴,专心应对才是——可他分神了!
他饶是拿出十二分的本领,也不可能在李停云手底下讨到便宜,一个疏忽不慎,便会遭受重创。
身处如此险境,竟然还敢分神?!
后果可想而知。
梅时雨分出一缕气力,替元彻解决掉了威胁,同一时间,他自己的阵地节节失守,步步溃败,胸前生受了一掌,震碎几根肋骨,人也被迫退出那片灵涡乱流。
他还是在赌,赌李停云不会杀他。
青霜一剑插在地上,硬生生拖拽出一道狭长的裂缝,不知滑退多远,剑身楔进一块碎岩,方才死死钉住。
梅时雨把喉间翻涌的甜腥全都吞了下去。
站起身,拔剑,脚下深陷三分。
剑柄嗡嗡颤动,他握剑的手却很稳,即便手心血肉模糊,鲜血从指缝中淌出,顺着剑柄往下流,滑过剑身,一滴又一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地,却无声息。
李停云的身影在渐渐散去的灵雾中愈渐清晰。他动了动唇,问:“现在疼吗?”
梅时雨眼睫一颤,并未回答。
“长教训了吗?”
梅时雨轻轻摇头。
李停云始终没有看他,不想看,或是不敢看,目光不知落在哪处虚空,几乎是用气音喊了声“梅仙尊啊”。
声音透着无限的疲惫,仿佛这一声,就用尽了所有心力,他自然不是身体累了,而是精神颓丧。
他说:
“我觉得疼……”
“我长教训了。”
很多年后,梅时雨回想起来,李停云似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他初相识的样子。
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喜欢看着他笑、偶尔对他动手动脚、对他蛮不讲理又万分珍重的混蛋。
反而越来越像别人眼里的,那个生杀无情、暴虐无道的“太极殿殿主”。
也许,这没什么可伤怀的,他只是变回了他本来的样子,他本就是个丧尽天良、十恶不赦的魔头。
但梅时雨心想,如果这个大魔头一直都是那副令人生厌的、使我畏惧的模样,如果李停云从来没让我看到过他鲜活生动、炽烈真诚的另一面……就好了。
要么只如初见,要么从未相逢。
该有多好。
可人生总是事与愿违。
“梅仙尊,你让是不让?”
李停云眉头紧锁,血眸无温。
直到这时,他已经不确定自己目的何在,是跟元彻不对付?是要抓他小师妹?还是恼恨梅时雨总为别人,逆他的意?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
他只知道,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不容许有人挡道,而梅时雨站在他面前,阻了他的去路,这令他非常不快。
梅时雨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沫。
坚定道:“不让。”
“……还想再来?”
“再来。”
两人再度交手。
另一边,元彻和薛忍冬也缠斗得不可开交!
汤锅一毁,食人鱼就开始暴走,横冲直撞,狼奔豕突,还乱吐口水,水量惊人,元彻被他浇成落汤鸡,浑身湿透。
“人!不要妄想逃跑,你逃不掉的!”
“……”
“人!你对北冥水神的力量一无所知!”
“…………”
“人!被神吃掉,是你莫大的荣幸!”
“………………”
他大抵是疯了。
元彻这么想,阿椿亦然。
“师姐!接着!”
元彻大喊一声,把花映月丢给阿椿。
释厄出鞘,迎战苍溟。
一剑一戟,寒光交错。
阿椿一跃而起,接住人,旋身落地。
花映月双手环住她的脖颈,一头扎进她怀里,“阿椿!我好想你!你的怀抱真是太令人安心了呜呜呜——”
阿椿:“……”是吗?
花映月:“阿椿,你御剑带我飞!我们先走,别给师哥拖后腿!”
阿椿:“筑基期,不会。”
她还在筑基,她不会御剑。
花映月:“唔,那就画个传送阵?”
阿椿:“境界低,灵力不够。”
她只想安安静静当一根废柴。
花映月严肃道:“阿椿啊,你都筑基多少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不是说你极品木灵根吗?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得多找找自己的问题,少壮不努力,老大还筑基!”
“那你呢?”
“我?我炼气啊。”
炼气菜鸟教训筑基废柴。
五十笑百。
花映月很没分寸地用手背拍拍她的胸口,话题突然转移到了奇怪的地方:“阿椿,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这里……这里有点‘平平无奇’?”
神他妈平平无奇!
阿椿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一点细微的变化,嘴角抽搐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鱼。”
“不说啦!不说啦!我可离不开你啊!”花映月像八爪鱼一样挂在她身上,夸张吹捧道:“我家阿椿有容乃大,前凸后翘,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扑通”一声。
阿椿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扔掉了。
花映月叼着衣角含泪回眸:“嘤。”
“你俩在干什么?干什么?!月儿,你不要嬉皮笑脸了!师姐,你快带她走啊!你们身上不是还带了很多灵符吗?全都烧了,结阵!”
元彻正和一头疯掉的食人鱼鏖战,回头一看,他师妹居然调戏起了他师姐?!这对劲吗?这应该吗?他人都要麻了!
说来元彻是有余力画阵的,但他做不到一心二用,也找不到间隙起手,而且传送阵法复杂得很,仓促之中有可能画废了,白白损耗灵力!
所以,当他看到他师尊……心里落差极大,又看到李停云……简直绝望。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赶超他们?下辈子、下下辈子吧!
经他提醒,花映月这才想起来,就地坐着,翻找身上的乾坤袋,但却没找到,回头看阿椿,“师姐,你的呢?”
阿椿摇了摇头。
“许是被忘川水冲走了。”
花映月直呼“倒霉”。
阿椿一手负后,一手伸出,似欲拉她起身,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两只锦袋皆被青藤绞碎,化作飞灰。
花映月朝她递手,递到一半,撤了回去,捂住自己的嘴,狠狠咳嗽了两下,拿开一看,是刺目的鲜红,与此同时,鼻子里也涌出一股温热,眼睛、耳朵皆是如此。
七窍出血。
阿椿一把拽起她,“靠我近点。”
花映月虚虚地伏在她肩头,“早说了,我离不开你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里的灵力场太强,我又如此柔弱,遭不住的……你好狠的心,居然把我丢掉……”
阿椿冷冰冰道:“你不要装。”
花映月小声反驳:“明明是你在‘装’……”
阿椿不动声色:“我?”
花映月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别骗我了!你肯定——早就结丹了!不然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阿椿看她一副老谋深算但又算不明白的样子……居然笑了,非常轻淡的一痕浅笑,微乎其微,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是,我早已结丹。不止结丹,甚至快碎丹成婴了,加之极品灵根护体,所以没有大碍,但也只是暂时没事。”
花映月无意道:“师姐,你好像很少开口说这么长的一句话……你着急解释什么呢?我又没问你那么多。”
阿椿:“我着急了?”
花映月:“重点在‘解释’。”
阿椿心无所谓,低着眼,不欲辩白,忽而眼帘一掀,抬目远望,花映月随之抬头望去,惊叫一声:
“不好!师哥快躲开!!!”
就见薛忍冬一顿强攻猛打之下,元彻逐渐招架不住,防守失利!苍溟戟寒光照面,戟尖旋动,破他剑招,当胸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但闻“铛铛”两声脆响。
一根翠绿如碧玉的竹竿,抵住戟身,轻轻一挑,四两拨千斤,弹开了那把重戟!
“师姐?!”元彻眼睛睁圆了,看着挡在他身前的人——阿椿“舍生取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甩出战局,“你们走!我殿后!”
戏幕起。
且看她惊鸿掠影,身走游龙,从容应对着接二连三、密集如麻的杀招,直叫那厮点挑劈刺,招招落空!
碧玉竹竿横栏在前,截住苍溟重戟,短兵相接之时,两道身影也交接一处,着实较了番劲,随后分开。
阿椿手中玉竹轻颤,扑簌簌地,落下许多竹叶,两指夹住一根,飞射出去,霎时,根根竹叶皆似夺命暗器,扑向薛忍冬四肢百骸、各大命门!
薛忍冬立刻在身前筑起一道水墙。
却不想水木相生,竹叶穿墙而过,经历洗涤润泽,舒枝散叶蹭蹭疯长,每一根,都抽长成削尖头的利竹,威力更甚从前,正如铺天盖地万箭齐发!
花映月惊叹:“哇——”
金丹期修士,恐怖如斯!这就是师姐真正的实力吗?她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
她老是说,她平时只学了点种菜浇花、采药养生之道,不懂什么舞刀弄剑、打打杀杀,原来是在等待时机装波大的???
元彻御剑飞至,一把抄起花映月,“不要哇了!师姐大义,我们先走!回宗门搬救兵!”
“箭雨”之下,薛忍冬脑子有点懵。
这路数很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展开浑身鳞甲,抵挡防御,竹子扎到他的甲胄,便劈裂开来,对他毫无损伤。
可见阿椿这招阵仗虽大,杀伤力却不强,且后续乏力,很多竹竿还没近薛忍冬的身,就变回竹叶,纷纷飘落,仿佛下了场竹叶雨。
完全是在虚张声势。
薛忍冬:“……你这是何意?!”
阿椿轻飘飘道:“我灵力已耗尽。”
薛忍冬心说,我是忘了,不是傻了,你忽悠谁?!
他提起苍溟戟,反手就是一棍,阿椿不躲不避,被他一棍敲晕,安详了。
戏幕落。
配合演完一场好戏,薛忍冬径直去追元彻,到嘴的鸭子岂能放飞?不料,元彻一个拐弯,竟原路返回,朝他飞来!
凭借娴熟的御剑技巧,元彻三两下绕开食人鱼的围追堵截,捞起躺在地上挺尸的阿椿,再度离去!
这一来一回,惊险万分,但却是值得的,元彻正义凛然地想:师姐如此大义之人,我岂能弃之不顾?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所为,有所不——
哎呦喂!飞错方向了!吁!吁!
元彻悬崖勒剑。
一调头,就发现,薛忍冬提溜着花映月,对他招手,“人,祝你一路顺风。”
元彻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小师妹果然不在身后,再回过头,不解地问:“月儿你为什么跳剑???”
花映月欲哭无泪:“哥,你飞太快,把我甩了!还怪我咯?!”
元彻:“……抱歉,十分抱歉。”
哥这就来救你!他“噌”地一下飞过去,顾头不顾腚,于是,阿椿也被甩掉了,从数丈高空坠地,直接摔醒。
元彻:“……对不起,真对不起!”
阿椿掉在一处山洼里,脚边就是忘川河,浪潮涌来,淹了她半个身子。
但她累了,并不在意,闭上眼睛,对元彻摆摆手,示意:快走快走,别来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元彻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知该先捞哪个,左右为难。
他第一时间定然是想去救月儿的,可是,师姐大义啊!
做人也不能太过重色轻友……
一念犹豫,错失良机。
转眼,花映月的身影就隐没在一道冲天水柱之中!
元彻顿时慌了,撇下阿椿,凌空御剑去救月儿,他就重色轻友了怎地!
然,半道上,突然一道人影朝他扑来,他来不及躲闪,连人带剑都被撞飞,噼里啪啦拍在悬崖边的那块大石头上。
元彻头昏眼花地站起身,却发现,撞了他的竟然是……“师尊?!”
他连忙把梅时雨扶起来,抓其手臂,却听“咔嚓”一声,再去揽他的腰背和肩颈,也听到多处异响,吓得他两手没处放,只能虚扶一把,“师尊……师尊你怎么样?”
梅时雨一看是他,脸色白了又白,“你!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竟然没走吗?!”
元彻:“……”想走来着,但是没走成。
梅时雨扶着脑袋,差点要晕过去了!
他拖了李停云这么久,体力、耐力、法力都快拉到极限,说到底就是为了给徒弟争取时间,结果、结果?!
他长叹一声:“罢了,难为你了,你师姐、师妹都需要你……”
话未说完,他就挥掌带出一道劲风,把元彻掀飞了出去!瞬息之间,某人阴魂不散的幽影,倏然缠上他的身——